每个人都会有同生活贴近的特别的道路,借此他得以进入它的广阔和幽深。我们无时不在生活,但多数情形下,这种所谓的生活让人想到那种雾蒙蒙的天气,肉体和灵魂都感到疲倦、滞重、缺少清爽,某种暧昧乏味的东西像灰尘一样在心里累积起来,不知不觉间遮蔽了感知和梦想,隔断了诗与思。然而也总有一些时刻,他会获得拯救。一些事物进入他的感受,内心深处某种鲜活、轻盈、强健的东西于瞬间复苏,于是他眼中的一切仿佛被擦亮,露出纯金般的光泽,并映照出自己的深邃和无限。这是神的安排,为了人的健全和完整,尽管人对此可能懵懂不觉。
它们是什么?它们来自何处?
它们更多的应该是个人化的,而且往往是神秘的。经由它们,他发现并显露了自己,也同他人区别开来。不知道对于别人它是什么,对于我,它经常是一种声音。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当手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平静挟带着一丝落寞和茫然降临时,我会听到一种声音,在昏暗的墙壁和柔和的灯光间若有若无地飘动。我侧耳谛听,却发觉它原来就在胸间,越来越清晰,渐渐能听出那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中间是一阵长鸣的汽笛:呜——
于是,那晚的梦境里,常常会有一列火车擦身而过。
那列长长的火车后面是一个更长的梦境。梦境遥远的那一头连着二十几年前,冀东南平原上的一个乡村土炕头。
一个孩子,当他的感觉正发育得十分敏锐时,如果每天是在野草和树丛、苇荡和坑塘间度过的,那么即使日子贫困,也总会有许多幸福的时刻。那些树木、庄稼、飞的跑的动物带来的欢乐,不是今天城市里的孩子能领会的。但当夜晚、阴雨天,或者大人不允许出去的日子,一颗童心也会无聊烦闷,这时候,要是有一个老奶奶讲故事,或者有一张彩色画片可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比别的乡村孩子幸运,有一个当小学教师的妈妈、在县城工作的爸爸,印象中他好多天才回一趟家,每次都给我带来一两本新的小人书。
这些连环画册成了点燃最初的想象力的火花。那些画面让我知道还有和村子里的日子不同的、别的样子的生活,它们在遥远神秘的地方,不可企及而充满吸引力。那些书早已记不清了,但有一本当时我最喜爱的书,我至今还约略有印象,写的是一个名叫阿福的越南小英雄如何机智勇敢地炸毁美国鬼子兵营的故事。最吸引我的还不是故事情节,而是画面上的椰子树、仙人掌、大海和沙滩,它们给我一种隐约的激动,一种莫名的向往。我朦朦胧胧地知道,它们是在一个叫作“南方”的地方……
可是,这些同火车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一个阴天发现了它们之间的联系。那天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正在村边的一片洼地里玩,阴天里声音传得更远、更清晰,我听到一声很长的、低沉的、颤动的声音,像老牛吼,但要有力得多。我好奇地问小伙伴这是什么,他很不屑的样子,说连火车叫都不知道?他告诉我,东边十多里路外有铁路,一直通向南方。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间,那个从画册上看到过的遥远的世界,在我心里立刻变得可以触及了。我激动不已,像获得一个重大发现:原来在自己身边,也有一样东西,能够和那陌生遥远地方的奇妙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它就是火车。到这时,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只从大人的话中听到过几次,像听到其他我不理解的词一样毫无反应,但那个阴天,在那声汽笛声中,这个词第一次具有了意义,我发觉自己对这个不知模样的东西竟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那以后,我便经常能听到火车汽笛声,夜深人静时,听得尤其清楚。有好几次,我强撑着不睡,只为了等待那个沉闷的声音。出于儿童不好解释的心理,我固执地不肯说明缘由,惹得奶奶直唠叨“这孩子魔障了”。终于有一天,在我软磨硬泡下,父母答应我跟着一个亲戚去火车站,这在他们看来显然是奇怪的念头。那次看见的是一列货车,当那个长长的黑色的庞然大物呼啸着疾驶而过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是怎样被那巨大的声音惊得目瞪口呆,又怎样兴奋得忘乎所以啊……
在我身上,这种情绪在那一年里一定持续了好长时间。我常常怀着一种奇特的、类似柔情的心情,想起那个越南小英雄,盼望有一天去见他,而每当这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铁路和火车的影子。那时还不知道,那条铁路是津浦路,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做梦罢了。夜里睡觉,我也确实梦见过小阿福,而且不止一次。一个异常清晰的印象,是我常常梦见炎热和阳光。这点所以被牢牢记得,是因为那正是个很冷的冬天,我醒来时仍常常觉得被窝冰凉。这些知识从哪里来的?并不曾有人教给我。那么仅仅是想象?为什么又会那样逼真?那个到处弹片横飞的地方,却奇怪地成了我想象中的乐园。多少年后,我第一次站在南国的土地上,在炽热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端详阔大的芭蕉叶时,首先袭来的竟是一种重返童年的感觉。我隐约听到了一声汽笛。
又过了几年,差不多快读完小学了,我才有机会第一次坐火车。
记得是麦收放农忙假的时候,我跟着在乡镇中学当教师的小姨去衡水二舅家。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们先乘汽车到几十里外一个叫作龙华的小镇,再从那里坐石德线上的火车。破旧的客车在乡间简陋失修的公路上颠簸着,天气又热,很不舒服,但我却始终处于一种十分兴奋的状态中,觉得美妙无比。想想吧,过一会儿不但能看到火车,还能坐上它,而且是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车站到了,候车室刷成墨绿色的墙壁,售票处圆形的小窗口,背靠背摆放的、好多栅条已经折断的破旧长椅,都让我感到新奇、喜爱。我还没有看够呢,小姨拉起我的手,从入站口来到月台上,不一会儿,一列也是墨绿色的客车从远处驶过来,当它停下时,车身下喷出浓雾般的白色蒸气……
那是一辆逢站必停的区间车,开得很慢,总共一百多里路程,仿佛走了很长时间。这正合我意,我直担心太快到达呢。车厢内长得好像望不到头的一排排座位、晃荡的感觉、那种独特的气味、陌生的人们、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所有的一切都使我着迷。可惜,有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挨着小姨坐的一个男人头倚着靠背睡着了,每当车厢晃动得厉害时,他的头都要朝这边歪过来,我直担心他会砸着小姨,但好在每次都没事。
火车终于进入城区了,那是地区首府,当时还未设市,但却是我眼中的大城市了。它的楼房、工厂屋顶上冒出的浓烟、空气中某种呛人的气味、铁路两旁一片片污黑的积水,都让我感到新鲜。与我的小县城相比,这些东西里面有一种杂乱的、难以捉摸的东西,紧紧抓住了我。车停住了。我跟着小姨,随着拥挤的人流出站。我们在站前广场上等人来接时,旁边站着两个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都很好看,但都黑黝黝的,好奇地看着我,又嘻嘻地笑,搞得我很紧张。但同时,我体验到一种莫名的、前所未有的崭新的情感,有些甜蜜又有些痛苦,强烈地闪烁了一下。在多年后的青春岁月里,多次侵扰我的那些情绪,都有这样的一个开头。
在纸上,时间可以被轻易地调谴。又过了几年,我去北京读大学,四个寒暑假期里,是一道铁轨连接了故乡和校园。今天,那些失散的日子已深埋在记忆底层,只有偶尔才浮现几处断片。有关火车的回忆,便是一束温暖的光波。寻检过去的时光,每每最先看到它的闪亮。
最清晰的记忆是一年级暑假返家那次。
那次期末考试得了较好的分数,我心情愉快。我没有直接回家,先到天津中转一下,在南开大学一个老乡的陪同下,逛了街,玩了水上公园,住了一晚,第二天坐上天津到德州的一列慢车,家乡就是靠近终点的一个小城。车开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七月的炎热烧炙着车厢。阳光透过大开的车窗,投射在座位和过道上,明晃晃地刺眼。光线中有无数尘埃飘浮、旋转,时时被脚步搅乱成另一种形状。到处充满了简陋的短途车厢特有的气味。我把头伸出车窗,热风扑面而来,挟带着焦干的尘土呛人的气息,耳朵里即刻灌满呼呼的风声。与铁路平行的公路上,汽车看上去开得很慢,玻璃有时发出几下闪光;远处,深绿色的田野却让人觉得萎靡不振……车逢站必停,上下车的多是沿线的乡下人,穿着破旧,说着家乡话,串亲或者做些小买卖。其中一个来我旁边找座位的人很小心地递给我一支烟……车厢的女乘务员三十五岁上下,个头高高的,表情生动,两只显得过大的眼睛总给人一种喜欢大惊小怪的感觉。她一刻不闲,时而和同伴高声谈论什么,时而脚步急急地走来走去。有一次她向我借笔用,我说没有。她眉毛一挑,很夸张地指着我的校徽,对同伴说:“大学生还没有笔……”然后是一串响亮的笑声……
这些都充满难言的魅力,使我迷醉。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出奇地敏锐、清晰,几乎是怀着一种贪婪的热情,看着、听着、嗅着,想把一切印象都吸收进来,储存在心中。四五个小时的旅程,我一直沉浸在难言的快乐中,但其中几乎没有即将回到家的成分。相反,倒是想到这点反而有些不安,只盼望这个过程无限拖延下去。
这一切,其实更多是后来才感受到的。它们在记忆里沉淀,发酵,很长时间以后才散发出它的醉人的香味。多年后我常常没有来由地忆起这次旅行,那种心情我以后再没有过。甚至不只限于旅行,在一直到今天的全部生活中,即使最快乐惬意的时刻,都不能比拟它的纯粹、圆满、深沉和无穷无尽感。如果勉为其难让我命名,迟疑到最后,我拈出的会是“幸福”二字。
为什么是这样?它有着什么意义?这种强烈的幸福感受,同青春的欢乐明媚心境、对于自己的信心和对生活的憧憬是怎样的关系?也许这一切同火车并无关系,只是由于它恰好负载了幸福,本身便也成为幸福的一部分了。这是一种存在于事物之间的神秘联系。
江河、池塘、田野、农舍、森林、丘陵……在疾驶的车窗外它们飞快闪过或缓缓旋转,仿佛记忆中的某些不同的日子。你会在某个时辰惊讶于它们让你联想起生命流逝的形式,但你却说不清楚。
高峰体验无法重复,以后的多次旅行,我再不曾达到那样的沉醉,但仍有许多可圈可点的瞬间。一次是大学三年级暑假前夕,全班去湖南作方言实习,一昼夜的颠簸后,当在晨光熹微中南方第一次闯进眼帘,看到飘散淡灰色雾气的稻田、水塘、水牛、满山鲜嫩的绿,吸着明显变得湿润的空气,那因睡眠不足的疲惫,一瞬间立即踪影全无。另一次在贵昆铁路,我辗转卧铺上,快天明时才勉强入睡,梦境中遣散不去的是刚刚辞别的山城贵阳的阴雨和晦暗,和夜行车在荒蛮的贵州高原上被一轮月亮照耀的悲凉。被旅伴推醒时,我看到他脸上挂满兴奋。诧异中朝窗外一撇,我即刻愣怔全无:原来已到中午,车已进入昆明郊区。天蓝得不真实,大朵大朵的云彩白得耀眼,沉静地悬挂着,低得仿佛伸手可触。大气中充满一种响亮、欢快、生气勃勃的东西,一下子把心底照得透明。也好像在突兀中,过去从哪儿看到过的、对这块土地的诗意的称呼——“云之南”这几个字眼跳上脑海,美丽得揪心……
与这些闪耀的时刻相比,其他大量的时光该是渗透和浸泡了。目光随着列车的行驶浏览大地,进入它的无限。从整体到每个细节,从声音到色彩,大地全面敞开。你感到阳光的照耀、风的吹拂,看到万物生长的姿态。你的目光抚摸它们时,心也被它们抚摸。这时你能切肤般地体验到做一个漫游者的幸福。许多年后,我读到海子的一首写给叶赛宁的诗《旅程》,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我是浪子
我戴着水浪的帽子
我戴着漂泊的屋顶
……
漂泊的屋顶,多么好!我感到被词语的闪光照亮了。移动的车厢,正是每个旅人的屋顶,而自行进中的列车窗口往外望,在缓缓转动的大地之上,天空是一个更大的屋顶。诞生、劳作、歌唱、恋爱、受苦、死亡、生活和生命的一切,都在它的下面展开。在这第一个屋顶下面,我们更能够具备一副开阔的、穿透的目光,更容易感觉到和读出那些无穷和深邃,那些大地上的秘密。
期待着一次跨越北中国的旅行,到新疆,或者内蒙古。应该在冬天,至少深秋。在这两个季节,才能最好地体会这一片大地的精神。凛冽的空气,最能匹配那坚硬的土地,它的沉郁、静穆和悲哀。我觉得,我的心境越来越走近它。
青春岁月,每次旅行心中都揣着一个隐秘的念头,希望能邂逅一位美丽的少女。那时,对她们的爱,差不多是诗情的唯一源泉。飘扬的秀发、目光的顾盼、姣好的容貌,织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其中藏着生活的全部幸福和痛苦。
我多少次从远处羞涩地凝视过她们,那些同一车厢的陌生的姑娘。她们出现在眼前,没有背景,足以让我想象得完美无缺。她们端庄矜持,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可轻侮的公主。那时我还不能够想象,一个美丽的姑娘怎么能不同时是一个天使。当因疲惫困倦而稍稍忽略了留意举止时,她们神态中那人间的朴素真实,又让我感到姐妹般的亲切。每当一个这样的姑娘结束她的旅行从视线中消失,我都会有一丝惘然。仿佛火车驶过不留痕迹,我的默默的爱情曾经怎样地飘散?
许多爱情源于旅行,或者把伏笔埋在火车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曾经是我们那一辈人的精神圣经。在那部宏大嘹亮的交响乐中,最令我怦然心动的却是一个柔美的乐句。克利斯朵夫搭乘晚班火车回家,车停在一个中间站上,旁边刚好停下一列从相反方向开来的车。短暂的时间里,他望见一个曾陪他看过歌剧的、不知姓名的羞怯的法国少女,她也看见了他。彼此的车厢里都没有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静静地对望着。她原本极度胆怯,这时却大胆地直视着他。他正要招呼她,车开了,她慢慢地远去了,消失在夜色里。他感到自己的心给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个窟窿。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明明有个窟窿。几年后,在巴黎,在人生的战场上,他结识了挚友奥里维,才知道那个女子正是他的姐姐安多纳德,他的守护神,而此刻她已经因为过多的操劳损害了健康,死去了。从她秘不示人的日记,和死前打着寒战写下的无法投寄的信中,他们知道了她对克利斯朵夫的隐秘而热烈的爱情……我曾经梦想这样的爱情。
今天,我依然时常将目光投向她们,那些当年的少女,今天的少妇,但已不复往日的情怀。岁月在冲刷掉什么的同时也添加了什么,并不是只有听滥了的韶华将逝的感慨。如果说,昔日的清丽因缺少映衬显得单薄些,今日,岁月已把经历和磨蚀、智性和情韵调作底色。这使她们更多地具有可亲的、母性的、丰厚的气息。女性的美这时才真正到达一个顶点。即使在最幸福自得的脸庞上,我也一再发现神态里隐隐的疲倦、无奈和隐忍,尽管她可能浑然不觉。这是造物的神秘安排。它无处不在,但在疾驰的火车上,因了一种神秘的关联,却使人更容易发现这点……带了一丝怜惜的微痛,我对她们的爱情不减丝毫。
人们到处在生活……
没有哪儿比在火车上更能使人感受这句平淡的话里的神秘的蕴含了。它让人想到一种弥漫无边而又深不可测的东西。旅行中常常会遭遇某些新奇的、逸出常规的事情,让人兴奋或骇然。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一列满载旅客的火车,本身便已经是意味无穷了。
从进入车厢起,熟悉的生活便暂告隐遁了。每个因为偶然而坐在面前的人,都能够让你驰骋一次想象力。他或她是什么人?自哪里来去往何处?这些不可知和不确定中自有一股含混的魅力、一丝隐约的撩拨,让人欲罢不能。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地。有人是同家人团圆,有人却是去奔丧,作生与死的最后告别。也许是奔赴又一个梦想,也许某个策划已久的阴谋正付诸实施。这个空间比任何别的场所都更能容纳生活的神秘和暧昧。
相比之下,有些要明朗清浅些,不易遮掩。有秘书奔走前后的人,即使偶尔走下软卧到站台上散散步,也总是那样矜持庄肃;那位躺了几十小时不食不语的年轻女人,不免使人猜想她可能正陷溺于一场情感的泥淖。那些经商暴发的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铸成的,穿着、言谈、炫耀财富的方式,总是那么单调贫乏;那些初次外出打工的农家姑娘,怯怯地挤在一起,目光里交替着憧憬和茫然,等待每人的会是一份怎样的命运?在列车上,你才强烈真切地意识到置身生活中间,它的声音、色彩和气味鲜明可感。谁有一颗民间的心,谁怀抱体验的热望,必定会对这种情形感到亲切。我也有过多次飞机旅行的经历,但我少有这样的感受。那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事情,是相对易于概括的生活形态。而火车则让你想到人群和大地,想到生活本身,它的丰富与纷乱,它的朝着无穷的敞开。
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中,有一段很长的篇幅写到火车。为躲避饥馑和混乱,医生全家离开莫斯科,前往遥远的西伯利亚。旅程漫长而多难。铁路、田野、森林和村舍无边无际,肆虐的暴风雪时常埋没铁轨。牲畜栏一样的货车车厢内肮脏、拥挤、嘈杂,挤满各种身份的人:经纪人、商贩、修道士、红军战士、苦役犯、精神病人等。旅途屡遭变故,匪帮拦阻、铲雪清路、检查行李证件,使列车频繁地停在旷野。恐惧和担忧压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命运如同迷漫的风雪一样无从被知晓……但即使这样,也还有稠李花的淡淡的气息,有不可思议的爱情。生活展开它的两极、苦难和期望、罪孽和美好、悲哀和欢乐,都是那样使人战栗。
直到今天,我最乐意做的事情之一,便是送人或接站。当看到来自远方的火车缓缓靠近站台,车窗玻璃印满无数张望的脸,或者目送开出的列车消失在天际,一缕烟雾渐渐飘散,我仍然会激动不已。什么在结束,又有什么即将开始。但不论开始还是结束,都会让人想到某种永无停息的运动,它是属于一个更为巨大的实体。开进开出的火车强烈地传递出生活的气息,就像海风的咸味使人想到大海。
要是不记叙一番夜行车的体验,这篇文章肯定不完整。
列车行驶在沉沉夜色中,窗外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空间感消失了,只能从灯火的密集或稀疏分辨城镇和乡村,从身下的平稳或颠簸分辨平原和山地,从声音的空洞或沉闷分辨桥梁和隧道。此外便是沉重单调的黑暗,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失去明朗确定的形体,思绪便也变得飘忽、随意,一些念头升起,追赶着前面的影子,但很快自己又被新涌来的挤压、驱逐。你有意去思念一个人,去追怀一件事,最后你发现,你捉到的只是碎片,仿佛影子的影子,皂泡上的一点霓彩。它甚至不如梦中来得真实和清晰。这又是因为什么?
我有过好几次午夜梦回,在顶层卧铺上。眼睛睁开的当儿,意识尚未从懵懂里醒转,漆黑一团,我不知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充塞脑海的只有身下车轮的咔嚓声。在最初瞬间的情感空白后,心被一种遭遗弃的、无依无助的、孤独和悲哀的感觉,强烈地攫住,如醉如痴。终于,意识一点点恢复,我听到邻铺的鼾声、母亲哄孩子的声音、有人轻轻走过的脚步声。于是心里便不由得感到一丝暖意、一丝熨帖,对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油然生出同类间的、相依为命的感情。伴随它的来临,黑夜也变成庇护了,一种温暖而湿润的、母性的遮盖。
这时,往往能听到汽笛被拉响了。
它被拉响的瞬间,总是显得很匆促、突兀,尖锐而嘶哑,仿佛一把钝锥子在捅人的耳膜。但很快,声音变得散漫,向着四面八方逃逸,听上去迟疑、游移而无力,终于消失在夜色和大气之中。一切复归于沉寂。短暂停顿后,第二声又响起,重复如初。听着,听着,你会感到情感、想象还有思索,你意识中残存的所有东西,也都被这声音带走了,消融于无际夜色中,像一缕晨雾被风扯散,一段往事被时光湮没。渐渐地,心里充满了茫然的、深沉的平静,仿佛在母亲的怀抱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