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干涸焦渴的黄土地望不到边,你的眼睛都给炙伤了。你去河边汲水,几只小鸭子围着你的水桶嬉耍,抻抻脖颈,扑棱翅膀。你坐在炕沿上剪窗花,不时去剪一下油灯的灯芯,灯光跳跃起来,屋子里霎时间便亮堂了许多。你睡下了,满腹心事,久久难眠,里屋爹爹响亮地打鼾,窑洞外,呼啸的风撕扯着树枝,牛在反刍,邻居家的狗偶尔吠两声,把夜色衬得空旷。
那么说你是歌里的妹妹了。但哥哥却不在画面里,而是在你的念想里,当你做每一件活计时。他仿佛是一个隐身人,陪伴在你的身旁。在歌里,他要么在耕地,要么在放羊,要么在砍柴,你用一双毛眼睛偷偷地瞅他,又喜又羞。但他更可能是在外乡,在走西口的路上,分别和距离,点燃起你的思念。
一把手扯住哥哥的马,
拉住哥哥手,
说下个日子让你走。
手指定老天赌上咒,
哥哥赌上咒,
谁要昧良心谁断后。
夜深人静,一天到了终点。你的牵挂也达到了极端,如同夜色一样浓稠。你躺在黑黢黢的土炕上,想着这幕送别的场景,你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这时,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哥哥也在想着你。青春的热血在他强壮的躯体里汹涌冲撞,如同看不见的火苗,烧炙得他翻来覆去,床板吱吱作响。他是男儿,没有那么多的哀愁幽怨。他只想抱紧你,箍得你透不过气来,把一腔就要爆裂的激情,淋漓恣肆地倾注到你身上。他不管不顾地唱了,脸红心跳。
我走那天没亲你的嘴,
左盘右算真后悔。
想你想得我瘦啦,
裤带上的眼眼不够啦。
二不溜溜山水淘河塄,
难活不过人想人。
想亲亲想得呛不住,
泪蛋蛋刮倒一苗小柳树。
爱情无所不在。唱歌的妹妹不仅仅是一个,于是哥哥也有了无数的化身。此处的歌声刚刚停歇,那边的却又响起来了。
他也许是孤独的牧人,在鄂尔多斯草原的深处。肥美的牧草地像绿毛毡一样,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天和地的轮廓浑圆,仿佛放大了的蒙古包。羊群安静地吃草,像一粒粒散落四处的白色卵石。高天远地,不动声色,把他的性情也濡染得沉默隐忍,尽管灵魂深处的思念翻江倒海,说出来却似乎水波不兴——
想起往日的相好,
喝上酸奶也不香;
想起心上的情人,
嚼着奶皮也不香。
他当然也可能是河州的少年,骁勇的回族人,正挥镰站在青稞田里。累了半日,该歇口气了,他直起腰,撩起汗禢儿擦汗,脚下有被收割的青稞,摊了一地,远处湍急的河水打着漩涡。他想起了牡丹花一样的尕妹,这贴肉的汗褟是她给缝的呢。他想起他们俩的恩爱,也想起可恶的财主在打她的主意,要搅散俩人的好姻缘。不服,愤懑,让少年的心中陡然生发一股冲动。他掷掉镰刀,扯开喉咙,要对着天地发誓——
千万年黄河的水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万剐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万难。
响亮的歌声冲上天际,仿佛被力大无比的臂膀抛出去的一条绳索,一波三折,盘旋飞舞,拽住几片过路的流云。
这些当然都是民歌。只有民歌才会这样唱,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唱。
热烈、决绝、直露、酣畅。歌声钻进你的耳朵,叩击你的灵魂,像一块块被炭火煨热的石头,烫你,砸你,让你的灵魂颤抖战栗。连那些最为平静内敛的,也有着暗藏着的热度,像一眼深山里的地热温泉。热情是它们的本质。热情早已经在歌唱者的灵魂里积蓄、涨满,急切地等待喷泻。一个人清清嗓子,就要歌唱时,让人想到挽弓待发前的那一瞬间:弓弦绷紧如同满月,臂膀上肌肉隆起,微微颤抖,筋络的痉挛清晰可辨,要将全部力量灌注到箭矢上,让它挟一阵风,呼啸着射向远处。
一支歌也是这样飞出喉咙的,驱动的力量来自心灵。
真实,是民歌的魂魄,是坚硬的核。号子、山曲、爬山调、长调牧歌……民歌的世界,如同歌唱者的生活一样辽阔繁复,无穷无尽。曲调或舒缓或急促,或高亢或低回,相互之间的巨大差异,如同他们分别置身其中的不同地域。但共同之处,是它们都牢牢守护着真实。是这点而不是别的什么,成为一切真正的民歌所具备的区别性特征。这种真实可感可触,仿佛肌肉下面的骨头,黑暗旷野中的一堆篝火,湍急河流中的一块巨礁。挂念漂泊他乡的哥哥,那个彻夜不眠的妹妹的幽怨,真实;咀嚼生命的艰辛,那个颠簸在马背上的牧人的苍凉,真实;那个被爱情浸泡,也遭权势欺凌的少年,他的幸福、激愤和誓言,真实。
真实,也便成了必须。歌唱便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不唱就要憋坏自己,就要阻碍生命。歌唱,就如同春天到来时,屋檐上的冰溜一定要融化。尽管被瓦片砖头层层叠压着,野草仍然要顽强地发出芽来。漫山遍野的野花,笃定了要尽情开放。
一首宁夏花儿,说足了这种源自生命根部的歌唱的必然性: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时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了就这个唱法。
这样的歌声响起时,必定会有某一个背景同时展开、浮现,若近若远。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出一片水晕。
民歌是土地里长出的花朵,因此歌词、曲调以及围绕它们的一切,都和土地有关,散发出鲜腥的泥土气息。歌声飘荡在磨坊里、在打谷场上、在吊脚楼里、在摆渡的船上、在脚夫的队列中。歌声幻化出一幅幅画面,在你的眼前。由近及远,你看到了贴着窗花的窑洞、屋檐下悬挂的大穗玉米和辣椒串,然后是村头孤零零的几棵老树,被风雨切割成千沟万壑的塬上,再远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是黄河后面的平川,平川尽头是云雾笼罩的高山。
那个哥哥或者妹妹,那个伢子或者女娃,那个老汉或者婆姨,他们是在劳作时唱的,是在劳作后的休息时唱的,脚踏在大地上,脸对着山峦或江河。声调的长短、高低、急促或舒缓,要同他们身边的土地田野的面貌相和谐,要随着它们的走向、起伏而变化,要应和它们的内在韵律,那样它们才能够成全他们的歌声,才能够起到最好的聚拢、烘托、放大的效果。这是一个神秘的过程,是无数的歌者经由漫长的岁月才与大自然达成的默契,不是语言能够轻易说清的。但只要你深深沉浸在民歌中,你总会在某个时辰,感知到这一点。
他们的歌唱有着明确的指向,听者是远方的亲人,是冥冥中的神灵。他们首先要打动风和云彩、月光和星光、路旁静默的老树、村边流淌的河水,只有那样,歌声才可能被传送到远处。他们知道怎样做到这点。
这样的歌声响起时,周围便会氤氲起原野的奔放、生动、蓬勃的气息。曲调的摇曳里,隐约有树木植物的姿态,有时是静止的,有时则仿佛风中的偃伏。而不同唱词之间,似乎是用风声、用水流声、用鸟雀虫子的唧鸣啼啭,来连接、过渡和填补的。侧耳细听,你能够听到树枝上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毛驴喷了个响鼻,小河里泼剌剌地跳起了一尾鱼。从曲调的悠长曲折或者急促跳荡,你能够感受到歌声回荡其中的那一片土地的性状,是山地还是平原,是丰腴湿润还是贫瘠干涸。天和地、岁月和山河、风和水、动物和植物,都参与进来,化身为其中的一串音符、一阙旋律、一段丰富的和声。这样的歌声是天籁之声,是大自然的另一种形式的表达。
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听。你的听觉深入到了歌声的深处和细部,你的灵魂被歌声中飘荡的大自然的魂魄覆盖、裹挟。你看见不同地域的大自然,是怎样在曲调中获得不同的表现,展开各自鲜明的面貌的。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孤独的牧人踽踽独行,伴随他的只有胯下的马,和无边无际草原的单调绿色。成吉思汗的后裔,咀嚼着一缕忧伤的心绪。歌声舒缓悠长、沉郁浑厚,沿着每一片草叶渗入大地深处。在另外的时刻,你会陶醉于另一种声音,高亢、灿烂、嘹亮,像裂帛的声音,你看到雪线之上的阳光,把薄薄的云层镀亮,空气透明得散发寒意。你知道,那是高原上的藏人在歌唱。
我应该及时地收缩自己的视野,否则面对民歌的汪洋,我会被淹没。此时是一个月圆之夜,在大都市以亿兆计数的光源的映衬干扰之下,天空的月亮黯淡无光,几乎不被留意,弃儿一样孤独。
然而在民歌中,明月当空照耀,水波一样汪洋漾荡。那些听了后会将心融化的调子,许多都是被月光浸泡出来的。月亮圆时,桂花树的形状清晰可辨,嫦娥娟秀孤独的身影楚楚动人,唤醒最柔软的情绪。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照着南方的丘陵,为清浅澄澈的河水镀上一层银光。河的两边,丛生的灌木葳蕤繁茂,金黄的油菜花连绵一片。妹妹的心要融化了。清亮的声音,像是一道把月光淬火后做成的鞭子,有着银子一样的质地,轻柔地抽打在身上。歌声属于南方,属于梦境,属于一种原始、蛮荒、淳朴的生存。
月亮也照着北方,寸草不生的沟沟壑壑上,被敷了淡淡的白霜。河水浑浊滞重,黑色的波浪仿佛沉重的喘息。一望无际的荒凉静寂中,蓦地唱响了一首河湟花儿——
地奶奶铺给的金沙滩,
软绵绵,
月娘娘照给的灯盏;
好大的天地没人管,
由我俩玩,
活神仙巧摘了牡丹。
两情相悦,荒原也便是天堂。没有人才好呢,爱的嬉戏更可以放肆恣意。青春生命的欢愉、性爱的快乐,是各地民歌中最为普遍的主题。也许因为情爱是对生命的最强有力的肯定,是最根本的生命体验,蕴含了许多人生的命题和要义。按照那些质朴的民歌手的说法,是“山曲不酸没听头”。
但并不是说民歌都是单纯的、易于概括的,它的领地远为广袤。同样吟唱月光,那首著名的塔塔尔族民歌《在银色的月光下》,就抵达了辽阔和幽深。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满银色月光,
寻觅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往事踪影迷茫,好像梦中一样,
你在何处躲藏,背弃我的姑娘。
我骑在马儿上,箭一样地飞翔
飞吧飞吧我的马,朝着她去的方向。
许多年中,它一直令我迷醉,我为之悬想不尽,低回不已。岁月流逝,它的内涵却日益丰厚。失落的爱情并不足以囊括它的全部。消逝了的青春、破灭了的憧憬、梦境与现实的对抗、人性中对永恒的企求和世事的纷纭多变之间的对比……都栖身于那一种意象之中,温馨而忧伤,月光一样迷离浑茫。
这样,我们就接近了这样一种真理:民歌吟唱的是生活的全部,它的半径也正是脚步所能抵达的距离。就像月光把一切事物都笼罩于自身中一样,有关生命和生活的一切,也都在那些真挚朴实的歌词和曲调中,被一遍遍地吟唱了——爱和死亡、岁月和山河、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欢愉、短暂的幸福与无边的磨难。
山曲儿本是顺口流,
多会儿想唱多会儿有。
山曲儿本是出口才,
看见甚也能唱出来。
这些,对我们来讲已经十分陌生和遥远,仿佛一座巨大的山体横亘其间。
无法想象我们会在天空下、田野里歌唱。我们参与歌唱的唯一的场合,是大街小巷上的歌厅,我们关于歌唱的知识、见解和道德感也来自于歌厅,它们或者豪华排场,或者幽暗暧昧,散发可疑的气息。处所的不同,当然会影响到歌唱的品质,就像作物和水土的关系一样。贫瘠的盐碱地上怎么可能生长出高大茁壮的乔木?那些充斥着千篇一律的道具的场所,径直将人引入一种表演的情境中。
在这里,歌唱变成了可以预约和安排的事情,仿佛是工业流水线上的程序。人们翻动印制精美的厚厚的点歌本,挑选要唱的歌,而这种选择,基本上是依据当前的媒体排行榜。于是,你沿着那条笔直的长廊走下去,往往许多房间里唱的都是那几首同样的歌,区别只是在于有的模仿得颇像,有的则是荒腔野调。悲伤的唱过了,再换上一支轻快的,然后是一支滑稽的……感情可以勾兑,心境不妨排练,仿佛调制一杯鸡尾酒。
既然不关涉内心的冲动,有关灵魂的因素都被省略删除掉了,此处的歌唱,便只是一件纯粹属于生理学范畴的事情,打嗝排泄一样。技术具有无比的重要性。模仿得让人感到像某个歌星便是成功,拿话筒的姿态、站立走动的样子都很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里就是表演。周围坐满了人,给你打分,叫好或者起哄。尽管唱的人做出深情款款甚至痛不欲生,但谁都明白,那不过是一种日常的情感操练而已,当不得真的。
当然,那一两个时辰中,有时的确会涌现一些怅惘、感伤,一些微酸微甜的体验,一些在平时的匆忙中无暇顾及和深入琢磨的情感,诸如时光的磨蚀、生命的脆弱、擦身而过的爱情、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封闭的场所、幽暗的光线,暂时隔开了现实生活的坚硬和明晰,让内心深处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蠢蠢欲动,获得一些滋生的空间。这该是KTV、卡拉OK等娱乐方式星火燎原般迅速蔓延且持久不衰的理由。但它们顶多也只是一种情感的奢侈品,是餐后的甜点,不必寻死觅活也能得到,本质上是飘忽浮泛的,仿佛闪烁跳跃的光影中,那一张张看不分明的面孔。不能想象,歌厅中沉醉于某种虚拟的情爱体验中的人们,谁会真的这样发誓——
若要我把妹丢脱,
牛长上牙马长角;
若要我把妹丢下,
青蛙长上龙尾巴。
黑头发缠成白头发,
缠着满口牙掉下;
拄上拐棍还不罢,
死了还要埋一搭!
于是,我们终于理解了,什么是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根本原因——神性的有无。
每一首真正的民歌里,每一个真挚的歌唱者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神。神无形无迹,那是他的信仰、他的念想、他用生命呵护和看守的东西,海枯石烂,生死以之。从歌词到曲调,民歌是原生质的、单纯的,甚至粗糙,但这并不妨碍神灵藏身其中,既然马厩中盛放饲料的木槽接纳了初生的基督。那些简单朴实的歌子,尽管摇曳多姿,风格迥异,但都有一个坚硬明确的内核,都簇拥着一种值得珍视的价值:同情、悲悯、忠贞、热烈、献身……传递的都是神性谱系中的某一道光束。民歌中没有玩世不恭,没有与世推移,没有虚无的藏身之地。
那么,听得懂听不懂歌词,也都并不重要了。因为,神是超越语言的。在蒙古草原,在雪域藏地,歌者用他们自己民族的语言在唱。你一句也不懂,但你分明被打动了,你忧伤,你感动,你潸然泪下,你心中翻江倒海。语言的鸿沟,已经被歌者饱含激情的歌唱填平,歌声中的苦难和幸福,获得了真实生动的转译和表达。就像母爱,普天之下,共同的语言是亲吻和爱抚。
将近两百年前,一位德国作曲家,谱写了一首名为《乘着歌声的翅膀》的歌曲,试图用旋律描绘出遥远东方的神奇美丽。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多少人曾沉浸在它美妙的乐声中,如醉如痴,仿佛置身于幻想中的东方世界。今天,地理、空间上的一切阻隔已经打破,借助超音速飞机,借助电脑网络,昔日梦想的疆域可以毫不费力地抵达,可以从容地端详它的每一个细部。这是一个彻底敞开的世界。
但有些东西却反而被遮蔽了,被遗忘了。因为它们不合乎商业利益,因为无法成为经济运作的浩瀚复杂的系统和构件上的一个环节。民歌就是这样的事物之一。当然,这里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民歌,而非假借民歌的名义,兜售种种滋味寡淡的廉价情感饮料。它们躲藏在某一个深山旮旯里,某一处偏远的湖边泽畔,只在某个感情激荡的特别时刻,电光石火一般地闪耀,然后又复归于长久的缄默,仿佛难以克服自己的害羞。但这其实正是一种自尊。这种处境,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获得的,也许更多是无奈,但经由这种方式,却能够保持自身的纯粹和彻底的精神性。
当某个或清澈或嘶哑的喉咙歌唱时,那一道道起伏颤动的声波,分明也仿佛是一双翅膀,承载了我们的灵魂,向着残存的神性殿堂飞翔,升腾。我们风雨飘摇的内心,从而有望和天长地久的事物、和亘古不变的品性产生联系。
如今,这样的渠道已经不多。
因此,就让我们仔细谛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