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寂静的冬夜,不想去按电视机的按钮而又缺少可与之倾谈的对象时,逃向文字便成为一桩聊可自适的事情。但这一次手伸向的不是书,而是一本刚刚摆到桌上的崭新台历。它正躲在台灯温馨雅洁的光亮里,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即将由它管辖和分割的日子。此刻已是岁末,窗外悄然飘落的一场大雪正用洁白和简练迎迓一个新的开始。
没有想到一次信手翻阅会成为一篇文字产生的契机。随着一个别致而富有诱惑的念头骤然跳上心头,联想之网也迅速地在脑海中被架设起来。接下来便是意义的渐次涌现,像泉水从大地的深处汩汩冒出一样。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我拿起笔,我胸中蕴积的东西在寻求表现。
触动来自台历本上的节气。
惊蛰、清明、谷雨、芒种、白露、寒露、霜降……在我的手指随意地翻动下依次出现了这些字眼。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对我来说它们和上面的日期一样,不过是一些抽象的标示。但随着它们联翩而至并且轮回成一个完整的四季,我的面前开始凸现一些亲切而模糊的形象。我将目光从纸上移开。像一条琴弦被一根手指拨动,我感觉到胸间某种板滞的东西正在剥蚀、融化,而一种遥远的原野气息却慢慢地鼓胀,渐渐地盈满了。
我该从哪里开始我的诉说呢?
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凸起和凹进这样的词汇在这个日子很难被想起来。早上推开门,满眼白皑皑的光亮会刺伤人的眼睛。要是深深吸一口气,就会觉得是把一部分冬天都吸进去了。脏腑像被谁蘸了雪擦拭过一样。我说的当然是在乡间,最好还是在童年。
那样雪地上很快就会排起一行行的小小脚印,绕着一个肥胖的雪人。一定还会有响亮的笑声、叫喊声,和着被脚步溅起的雪粉,飘飘洒洒。但后来的日子却很寂寞了,雪人渐渐消瘦了但坚硬了,落下的灰尘使它看上去混沌而迷惘。
小雪,大雪。窗外皑皑的白色为我的思绪准备好了开端。有这一大片素净做铺垫,我相信足以保持它的纯正。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就是一片银屑样的记忆,幻化出童年的天空和大地。
真正理解语言并领受它的魅力,需要一些特殊的时刻。那时,它的朴实和凝练,它的生动和丰富,使得事物仅仅是由于它们,而不是因为自身,才显得容光焕发。洛根·史密斯说:“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慰藉比得过语言带来的安慰呢?”
语言的魅力常常并不取决于描写的繁复摇曳。有时,倒是一些简约至极的词句反而更能拨动感受的琴弦。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点。或许,它的不加修饰的素朴正像一片无遮无拦的原野,为想象提供了最为宽阔的空间。摆脱了具体狭隘的经验的拘囿,这样的想象最能接近事物的本质,同时散发出浓郁的诗意。
小雪。大雪。想出这两个词来概括一段节气的是聪明人。它把性状和差异、现时和趋向都收容在一起了。你还能找出比这更恰当的表达吗?在纷纷扬扬的背景中时间隐匿了,寂静寒冽袭来无声。
日子过得很快。“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在读懂这句诗之前许多年,我们就已经记熟了它。窗外的雪很厚,但用不了几天它便会消融得无影无踪。它到哪里去了?天空和地下有它们的消息。不过你马上会发现,这是另一个季节的故事了。
立春,雨水。春天的降临如同一个童话的开始,这个童话弥漫着湿淋淋的气息。一年中的第一场雨从天上落下来,润湿了、松软了冻结一冬的土地。冬眠的动物苏醒了,纷纷出土活动。惊蛰。这两个字里有着隐隐的雷声,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让人心灵生发出愉快的紧缩的东西。
迈进春分的门槛,白天就和夜晚一样长短了,就像两间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屋子。但很少有人会细心品味这一点,前面几步开外,清明正在一片绿意迷蒙中散布着湿润柔和的光亮。说到清明,人们通常会想到清明节,节气在这里第一次成了节日。墓草萋萋,纸幡飘飘,哀思播撒在这一天,好像连绵遥迢的春草。文化传承的力量强大而深厚,不过这种理解显然是后来被赋予的。这个词汇的本来意义仍旧是描述性的,就像字面透露出来的那样充满感觉:天气温暖起来,天空晴朗,草木繁茂,空气清新润泽。清明,这两个字里有水汽氤氲。
这以后,雨水越发多起来了。这时的雨水是为了唤醒谷物的种子,发芽出苗。谷雨。因为是和收获、和生存系连在一起,这两个字显得分外美丽,令人动容。滋润万物生长的雨水,带给我们口粮的雨水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雨水的春天呵,一千多年前让杜甫欢喜欣快的雨水,如今依然飘洒在我们感受的天空。喜悦恒久如初。
诗的最初的源头在哪里呢?
我们阅读节气时,其实已经是逼近它的边缘了。这一刻,感受向世界敞开,原野的鲜腥气息注入胸中,灵魂感到了微微的悸动。拂掠过它的是自由的风,而风来自大地。
因此诗要向大地叩问。
节气无疑包含了最为原始质朴的诗意,它直接源自大地,就像雨水从天空落下,而未经过过滤和雕饰。它给人看到大自然率真的表情和微妙的灵性。它是大地上轮番上演的戏剧的一幕幕背景。
诗潜藏于大地的深处,节气是它涌现的泉眼。水声汩汩。
春天是萌发,夏天便是生长了。季节的脚步是纵向的,它像传说中的精灵,喜欢沿着作物的秆茎上上下下。关于夏天的节气,我愿意接受这样的想象。
麦子的籽粒饱满了,北方,绿沉沉的麦田一望无际,大地陡然感到了重量。小满。这样的命名意味深长。饱满的籽粒是农业时代人们的梦想,这个词里有着沉甸甸的希望。
风在大地上吹,黄金色的麦浪起伏涌动。成熟和收获的时节来临了。芒种。芒指的是麦类等有芒作物已成熟,多么质朴无华。农人的眼光唯有在这一点上才显出精确细腻,你能想象出他们怎样一次次挽起麦穗细细端详。风在丰饶的大地上吹,金黄的麦浪照亮了劳动者的眼睛。哦,亲爱的麦子!
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其实仍然是序幕。夏至来临,我们才正式走入季节的深处。这一日的白昼最长,夜晚最短。太阳选择这一天实施它一年中最长的一次统治,既是预兆,又是象征。紧接着,炎热撒一张巨网,罩住了大地山河、城市乡村。天空和土地的火力毫无遮拦、酣畅淋漓地喷射着,暑气一日甚过一日。炎热炙烤着漫长的夏三月,连绿沉沉的田野,也仿佛是凝固的绿火焰呵。小暑,大暑。念起它们时脸边拂过夏日的热风。
可是还有蝉歌如雨,还有暴雨如注,还有阳光的鞭子凶狠地抽向大地……那么多的节目正在搬演,大自然的威力和魅力在这个季节最为袒露和彻底。我们睿智而善感的祖先,为什么不曾用别的字眼来表达这一种热烈?
小暑,大暑。只是这样的简单朴拙。但无疑它们是对的。这样的字里有着一切:色彩、声音,所有的细节。它们是原色,其余的只是它们的伸延和表现。
我们一任自己被感受之船载负,沿季节河道顺流而下时,另外一件事情也在悄悄发生。我们透过节气的舷窗向外张望,结果看见了自己儿时跳跃的身影。好像童话中读到过的,某人不经意间进入了一条时光隧道,于是往昔重现。
没有什么时候比童年更贴近土地。池塘、树林、果园、草场,这些地方在印上我们稚嫩的脚印的同时,也占据了我们的心灵。捉迷藏、戏水、掏鸟窝、摸鱼捞虾……儿时的欢悦深藏在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阵微风中都有我们的笑声。
诗就是这样同生命结缘。大地是诗之源泉,童年的心灵最容易受到它的浇灌。许多年后我们在日渐阔大的河流边漫步,涛声浩荡中,我们听得见最初的潺潺和泠泠。
所以返回常常很有必要。时光一往无前,但自由的心灵却可以回溯,回到过去。那里有生命的根。每个人都应适时回去,培一捧土,或者浇一罐水。他会发现,这样他站得更稳。
看看又到秋天了,大地上的故事也掀开了新的一页。立秋的信号在夏天浓绿的襟边打出时,太微弱了,几乎没有人看到它。风还是那样热,蝉声还是那样响亮。
但端倪终于逐渐显露。变凉变爽的皮肤知道气温在降低,变白变硬的小径知道雨水一天比一天少了。这就是处暑。暑气飘散,夏天的背影也慢慢不情愿地隐去了。
再后来,到了夜间,空气中的水分会凝成露珠,缀在紧贴地皮的草叶上,晶莹清亮。如果春天是从天上飘降的,那么秋天则是自地表滋生的。这些日子被称作白露。露珠是大地分泌的泪珠,是对于刚刚过去的那个火热季节的悲悼和祭奠。接下来秋分到了,白天和夜晚再次一样短长,但谁都清楚,从此后路标指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从这道后门出去,有一天人们觉出脚下越发寒凉潮湿,发现原来已经走得很远了,周围是被割倒的庄稼和枝叶日渐稀疏的树木。寒露。有几只蟋蟀颤颤瑟瑟地唱出这个调子。
第一场秋霜多半飘降在拂晓前混沌的梦境里。它看上去那样黯淡、凝滞、沉闷、了无生气。对它们产生爱恋是不可能的,因此霜降是一个再平实不过的言说。这个轻描淡写的词汇有意掩盖了许多人们不愿见到的东西,譬如因叶子脱光而露出的褐黑色的树干,譬如连日灰蒙蒙的天空和缠绵冰凉的细雨。
有人很投入地望着田野,进而很落寞地看自己的心,写下一些让人怅惘的句子。这样的人被叫作诗人。诗人的年龄几乎和土地有记载的历史一样长,五千年诗的天空中,布满了他们嘘气凝成的片云。秋天降临到人的心上,这就是愁了。在造字的时候,做出这样规定的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诗人是田野最诚笃的守望者,风向着他吹。
这样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人们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喝着五光十色的饮料,眼前大屏幕电视播放着一个个悲喜交集翻云覆雨的故事。室外,楼顶上巨幅的霓虹灯广告闪烁明灭,歌舞厅里嘶哑的声音随风飘荡。城市里有太多的去处可供娱乐宣泄,人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
就这样,在物质累积的背后也暗暗滋生着贫困。水泥地面和摩天高楼将天空和土地隔绝,机器的轰鸣和流行音乐使人远离鸟鸣和水声。人躲进一个个狭窄的笼子里,什么样的风才能吹到他?人们不再用皮肤,而是靠电视广告里的应季服装,来感知节令的变换交替。没有谁肯去关注最后的雪和第一场雨。感受之水被闸断了,失去滋润的心日益干涸荒芜。
我们获得了舒适,却丧失了诗。我们拥有了过多奢侈的东西,却远离了土地。谁能算得清其间的得失?
一百多年前,在那本有名的《瓦尔登湖》里,梭罗记下了这样的思想:每一个人,一年中至少应该有一次,放下手头的劳作,来到一片未受袭扰的田野或湖畔,静静地站上一会儿,直到清新的空气注满他的肺部。在今天,这些话依然适用。压迫我们的东西,似乎更多更重了。
节气,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呢?
没有鸟可以单凭一只翼飞。事物栖居于空间和时间的双重维度里。如果诗是种子,大地是温床,节气便是风和雨水。每一朵花、每一颗果实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季节神。
最后一只寒虫噤声时,最后一片枯叶飘落时,冬天的大幕便完完全全拉开了。立冬。标示四季开始的用语都一样平淡,但唯有在冬天,视野中一望无际的单调枯燥,才最能够与这个词的缺乏色彩相匹配。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能巴望来一场雪,好给黯淡的底色刷上一层耀眼的白。
小雪,大雪。小雪过后是大雪。但怎么回事?睁大眼睛,眼前依然只有稀薄的阳光和凛冽的风,偶尔飘下薄薄几片雪花,刚刚触到人的鼻息便融化了。看来大自然有时也会开开玩笑,它允诺,但并不急于支付。它在等待合适的时候。
这个日子常常在房檐下垂着的冰溜的断裂声中来到,充当伴奏的是西北风的呼啸。冬至。最冷的时辰从这天开始,最长的黑夜也属于这一日。冬天的安眠曲奏响了。在某个弱音或停顿的部分,雪,真正的冬天的雪,无边无际的、鹅毛般厚重而温暖的雪,梦一般飘落下来了。
看雪的人早晨走到户外。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凸起和凹进这样的词汇在这个日子很难被想起来。他的鼻子和耳朵被冻得通红,嘘气时像一根小烟囱。从仿佛发出脆响的空气中,他听到两个日子正在走来:小寒,大寒。
孩子们的笑声飞扬起来了,无忧无虑,空旷响亮。但他似听未听。他只是很有兴趣地看着尚在飘舞的雪花,脑海里一些印象、一些画面相互叠加了。他知道,这是去年的雪,这也是明年的雪。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对于大地和岁月,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一只土拨鼠飞快地从田埂溜过?一只鹰隼迅疾地射向高空?
但在诗人的意识里,时间却模糊了、隐匿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美丽的环,首尾相衔,无始无终。环串起了时间,环因而在时间之外。这个看不见的环上,这儿那儿,像钻石的闪光一样,放射出强大的诗意。这便是节气。音乐、图画、神话乃至历史,在它无穷的循环中渐次显现。
这是真实的吗?再没有一种真实能够和它相比了。读懂了它,一切文字便都索然无味了。这其中什么没有呵:土地、自然、季节、诗。
没有理由不为此感动。大地已将自身向我们敞开,启示是清晰昭然的。
海德格尔说过:人应该诗意地栖居。
最后,二十四节气歌是这样唱的——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