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几次拿起笔又放下,这个晚上。将身子向后仰去,竹靠椅发出烦躁的吱吱响声。桌上新打开的一包烟,已经空了四分之一,弹落的烟灰撒在白色塑料布上,缭乱着心境。是个安静的夜晚,只开了小灯,灯光划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很柔和的圆圈,将我连同面前的纸和笔框在里面。曾经迷醉于这个姿势的淡淡的诗意,但此刻它消失殆尽。
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没有一处字迹,洁净的稿纸在灯光下惨白得仿佛一张不怀好意的脸。盯久了,绿色方格像一颗颗眼睛,鬼一样地睒动着。抬头望窗外,浓稠的夜色中闪烁着霓虹灯的图案。那里该是一处歌厅,有过多的郁积过剩的精力,在狂放或者缠绵的歌喉中被宣泄、被释放。离去时,脚步和表情一样舒展轻松。若是有谁恰好从我的窗下走过,瞥见灯影里枯坐的身影,他会怎样呢,在心里暗笑或是扯一个响亮的呼哨?
如果不是自寻烦恼,至少也是不智。不管是哪样都足以让人怜悯。
连我都开始怜悯自己了。耗去了整整一个钟头,仅仅为了一个开头,而期待着的那种感觉依然杳如黄鹤。找到了又怎样呢?后面也未必会轻松多少。为了一个独特些的意象、一个尽可能新颖的比喻,或者一个错宕的句式的安排、一处回环的语气的布设……至少为了对得住自己,为了不至于过后嫌恶地丢弃,像扔掉一块破抹布,多少次我把自己全身心地投进去。仿佛一个孩子,刚刚学会几下扑腾,经不起海的诱惑,不知深浅地跳进去,才发现这一大片水体原来那样难于泅渡。我泅渡在语言之流中,苦于没有舟楫。好不容易游到了岸边,感觉到力气几乎耗尽了。
多少次想掷笔离去了。
然而仍然还是稳稳地坐着,逼迫自己,母鸡孵蛋一样地等下去。像过去多少次经历过的一样,只要有耐心,酬报会在某个时刻降临。会有那样的时候,语句相簇拥着纷至沓来,仿佛闪着光亮,而且发出奇异的声响,争先恐后地向笔下涌流。它来去倏忽,你得尽快捕捉、俘获,纳入一个个方格中。那时你会觉得一支笔远远不够用。而散发着新鲜油墨清香的出版物更是带给你微醺般的喜悦:在你的名字下面,密密麻麻的满篇黑字是你的创造。你会觉得它们仿佛键盘上的一个个键,被心的手指轻轻触摸,就会流出歌声来。
多少次好像下足了决心,但在最后时分终于又转回身。是因为这样一种诱惑吗?
但辛劳和报偿之间,相去也未免太远了。且不说比起搜索枯肠的窘迫,顺畅地流泻总是少数,仿佛露出汪洋水面的几块可怜的礁石,即便那变成铅字的让人羡慕的所谓成功,究竟又有多大的真实性呢?竟日的伏案只换得五分钟的愉悦,接下来又是新一轮的煎熬,看不到尽头地伸延着,只要你仍然固执地不肯辍笔。我有时想到马戏团里驯养来娱人的猴子,在做出某个让主人满意的姿势动作后,会得到一颗糖果、一块点心、一点小小的奖赏,便觉得自己可怜的成功正仿佛是这种情境,有些滑稽,更有几分凄凉。我也是一只猴子,被语言戏弄着,表现是我邀功受宠的手段。但猴子至少不能清醒地识破这个圈套,我却能够。这就更惨。
周围的人们个个都很飘逸地走动谈笑,置身那一派悠然闲散中,你会奇怪他们脸上居然也会有皱纹。“干吗活得那么累,潇洒些!”这句话仿佛是当下的季节风。他们高声地说着,神态那么自若,以至让我打消了探询这个词汇的原本意义的念头。谁能怀疑大众呢?既然不想作对,那就跟在他们后面吧。可去的地方多得很呢,去哪儿都强于闷在小屋子里。
犹豫过动心过也走出过,但最后总是返回。陪伴一盏灯、一支笔、一沓纸,不变的“三一律”。仿佛有谁在说:你的命运中少不了这幅图案。
于是又一次抓起笔,正襟危坐在灯影里,因为明白了别无选择。一切都因为那个精灵。我看不见它,却能时刻感觉到它的躁动。它追逐着我,逼迫着我,执拗而顽强。它一次次命令我拿起笔,像暴君役使他的臣民。我极不情愿,却不得不服从。我曾四处张望它的踪迹,在一个寂静的时刻,却发现它原来就藏匿在心中。
我并且念出了它的名字:创造。
多么有声有色的一个词,让人想到天地初始时的一团混沌,想到生命最初的洞穴。我们都从那个洞穴爬出,便宿命般地接受了一份礼品。我们懵懵懂懂地长大,看什么都平淡无奇,任时光的河流载负着,从一处水埠到另一个码头,觉得日子就是这样。但是有一天会忽然颖悟。启示是突如其来的,虽然酝酿时间也许很漫长。那时就像童话里的那道神奇的咒语,一念起,人马上不复是原来的自己。
去创造吧!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朝他呼喊。
我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得到这支笔的。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带回我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从此一支笔支撑起许多的日子。在阳光下,在灯光下,慢慢地写着,只听从自己内心的指令。有时不动声色,有时如醉如痴。白天很喧闹,夜晚很寂静,我用一支笔连接夜与昼,像一尾穿梭于两岸之间的鱼儿。我看见自己的精血慢慢从笔尖流出,流淌成一片黑压压密麻麻的文字。我有时相信我看到了一个人形的物体从字里行间站起来,逐渐地变大,那样子有几分像自己,但显然更加自信和强壮。这当然是错觉,我却宁愿相信它提供的暗示。我在写下文字的同时也提升了自己。
用画笔再现世间的色彩的、用琴键奏出优美的曲调的,其实都是我的族类。大家分散在各处,相互间不通音讯,却都是听命于同一个君主。像我一样,你们也曾抗拒过,试图保有一份自由,但一旦听出这是自己心的呼喊,你们就变得驯顺了。刚才我看到你们还在蹒跚地学步,转眼间却急不可耐地加入了那场名为创造的赛跑。你们狂热地将自己融入进去,变为色彩,化作旋律。生命明亮在画布上,延伸在曲折的五线谱里。
罗曼·罗兰说过:“我创造,所以我生存。”
原来只需要一句话,就足以廓清整个昏昧的思维疆域,就仿佛要照亮某个幽暗的墙角,一束阳光便够了。这句话让我沉静了一个下午。我看着窗外,没有风,几株草花微微摇动,那是几只蜜蜂在起落。它们小小的忙碌却也在帮助我完成一次觉悟。为什么要加以限定呢?岂止人类,一切生命不都是以创造为最本质的属性的吗?一朵花的开放、一只蜜蜂的酿造、一个婴孩的诞生,不都同样体现着生生不息的意志?创造是它的另外一个名字。生存着,便要创造,不管是自觉还是无意识,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创造寄寓在生命中,就像箭之于弓,就像弦之于琴。
我还是要庆幸我属于进化最高级的那一个物种,可以选择适宜自己的方式。我拿起一支笔,将它握在手里。握住一支笔原来就是握住自己的生命,握住那肢体形骸之外看不见的部分。
慢慢地写,字斟句酌。停下,挑拣字眼,再写,再停下。如果思路常常如一沟滞涩的水,艰难地流动,那么手里的笔仍然是一尾鱼——围在词句的美丽的栅栏中,困于意义的幽暗的网罾内,左奔右突,一尾不自由的鱼儿。
为什么畅达的奔流稀少得仿佛奇迹?
这才算真正地懂得了那句话:“最大的痛苦是语言的痛苦。”
“向你的痛苦臣服吧,不要抗拒。”我对自己说。并且还要会意地微笑,从心里。这是神祇的一个圈套,一个诡计。他应允了创造不再是他的专利,但又不肯爽快地出让地盘。在吞吞吐吐半予半夺中,他维持着自己的一点尊严。他在必须经由的路途中布设下许多绊子,然后躲起来,等着看一场热闹。
于是所有的创造都先天般伴随着某种残酷的意味。你想获取吗,那首先要交付。一个赤裸裸的经济学等式。太缺乏诗意了吧,但正是它孕育了美好,孕育了诗。就像一株只有半尺来高的新出土的树苗,鲜嫩的枝叶带给人喜悦,但它顶破瓦砾岩石拱出地面的艰辛,却并不常被记起。就像动物界某些族类的繁衍,新的个体的产生要以父辈死亡为代价,孕育的刹那伴随着萎谢。就像那一切创造之母——生命的诞生,在地狱般的撕裂一样的疼痛中分娩出一个新生命、一颗小太阳、一个希望和未来。
那血光和惨叫一定是为了强调和凸显某种意蕴,使它更接近一个仪式。我在想。
一缕淡淡的笑意浮上我的嘴角。为什么要抱怨呢?因为某个机缘,你分得了一支笔,从此它陪伴你,如影随形。你不喜欢喧嚣,又羞于向外人吐露自己,这时这支笔成全了你。你写下自己的热情和悲哀、梦想和谵妄,开始不过是出于一种幽秘的好奇心,还有一点儿自我表现的愿欲。但是有一天你却发现再也无法放下笔,尽管那引起你恶毒诅咒的写作的艰难,依然缠绕着你。
我对自己讲,这些都是值得的。
这不过依旧是那条铁律的显现罢了。虽然形式不同。可创造的神祇并不曾亏待你。你吃进桑叶,又吐出自己的丝,不多也不少。要是你的那一份果然更难堪些,那分明预示着更多的获取,应该感激才是。你因为使用了一支笔,实现了它的使用价值,拿起它时心中常常会有一些自矜的情绪,殊不知应该感恩的正是你。在多少个恍惚的日子如云如烟般飘散后,这支笔让你感受到地面的坚实。连痛苦都是为了确证。就像有的时候,为了相信眼前的情形并非梦境,我们掐痛自己。
如果没有疼痛……一个怯弱的声音仍在迟疑地发问。
我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也曾享受过彻底的轻松。我无思无欲,乐也融融。我挥霍啤酒也挥霍泡沫般漫来又灭去的日子。没有人逼迫我做什么,内心深处那个间或让人不安的声音也久已不闻,我疑心它已经喑哑。这样岂不更好?无须劳心苦志殚精竭虑,我躺在时间的臂弯里,像一个幸福的婴孩。直到在某一个深夜的梦里,我看见自己飘飞成一只风筝,悠悠飘滑向一大片泥淖。我惊惶醒来,神色迷乱。
原来我的守护神并不曾离去。它放纵我的滑坠而沉默不语,也是一种别具深意的机智。它懂得代价远比空谈更能令人记取。它让我轻飘恍惚地活过,是为了在适当的时间揭穿一个阴谋。当有一天连最劲烈的歌舞也不能触动末梢神经时,它给我看所谓的轻松潇洒后死亡设下的陷阱:空虚正张开两颚准备好一次吞噬……这时它交给我一支笔,告诉我:创造是消灭死。我接过笔,艰涩地写着,很苦很累,却感觉自己正在成长,开放,枝繁叶茂,纷披如一株夏天的大树。
那么,还抱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