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声相公
三个月后,南方文史医庄。
一张白润小脸紧紧地贴在门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真相往往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
“玉庄主身子已恢复十之八九了。”
“谁给的解药?”
“玉如风。”
一听见这个名字,门外的人神情微微一震,耳朵贴得更近了。
“他回了紫玉剑庄?”
“只怕他有心想归玉以行也不敢接纳。”
“也对,”男子声音里都是一股睿智:“他自称是贺兰毒庄的人还当众护着贺兰从云,只怕剑庄让他认祖归宗日后只会遭人耻笑。”
“少庄主真是英明。不过,”那人又说:“当日玉如风血洗紫玉剑庄,死伤之中不乏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如今他已是众矢之的,紫玉剑庄若还认他不是摆明要以整个武林为敌吗?”听闻当日那地狱般的场景,他也浑身哆嗦。
“嗯。”声音似乎在沉思。
“属下有一事不明,少庄主当日也在剑庄,为何突然赶回回医庄还带着一名受伤的女……”
“住口。”声音有一点点地生气:“不当问的别问,不当说的别说。”
“是。”
“下去吧。”文史段明又添一句:“从后门走。”
“是。”
半响,那个斯文的声音再次响起:“进来吧。”
她正疑惑着为何他让那人从后门走,原来他是知道她必定躲闪不及,和他手下遇到会尴尬碍。
一身粉红长裙,腰若细柳,缠着金丝细纹腰带,一支玲珑剔透梅花簪,盘一个双环髻,素妆薄面,好像画中仙子般盈盈地走进来。
“我的功夫有这么差吗?”她推开门都是狠狠的气愤,怎么次次偷听都会被发现!
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是不用提。文史段明笑道:“你日日药浴,身上的气味全庄上下都闻得到。”
“断命公子碍。”她走近他,看见文史段明乐一脸弥勒佛地看着自己。
“是段明。”他纠正她。
“是断命,”她反驳他:“今日我细细想了一下,自从认识断命公子以来我就在旦夕之间挣扎,只怕这样下去也没有几次命可以断了。”
“不许胡说,”文史段明严肃极了:“姑娘好端端的哪来的断命。”
“不是次次我都会这么幸运吧。”她想了想自己苦雨凄风的境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姑娘若次次有难,我愿次次相救。”这一席话,风生水起,他的心意昭然若揭。
她狐疑地看文史段明一眼:“我可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值钱之物,我爹爹更不会拿什么来换。”
“在下不需要。”
“那你要什么?”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还喝了他那么多名贵药材,他却什么都不要!他……难道……难道他也学会了她贺兰庄的伎俩以牙还牙?!她下意识地收紧身子,寻思着或许应该找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逃之夭夭。
“姑娘还是安心住下,这伤口才愈合经不起大的折腾。”文史段明一针见血地剥开她的心机。
啧啧啧,这人太聪明了也是非常不好的,在他眼前就跟什么都没有穿似的,光溜溜的浑身都不自在。
她偷偷瞧一眼桌上摆着的绿豆糕,就过走拈一块抿在嘴巴里,好甜!
“姑娘想知道风无痕的下落?”
她被彻底打败,嘴巴也忙着没好气地撇一眼,好像在说,行了行了,干脆你自问自答我就不用浪费口水了。
“听说他身受重伤……”
“什么?!”她拍桌而起,一嘴的绿豆糕卡在喉咙里:“咳咳咳咳咳,你……你说什么?!”
文史段明端一杯茶递过去,道:“小心些,一听到风无痕你就什么都不顾了。”
接过茶一饮而尽,她不断地拍着胸口,没被箭射死差点噎死。
“而后下落不明。”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她要的答案。
“什么叫下落不明?!”他该说的时候不说,她不死心地问:“活有人死有尸,这段时间我每次问起无痕公子总是对我躲闪,是有意隐瞒我什么吗?”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当日就他一人,纵使他武功再高强也难一敌百余人啊。
“在下绝无任何隐瞒,”文史段明说:“我派人去打探,江湖中人都在寻他但都没有他的下落。”
她看着文史段明一脸真心实意,松下一口气,幸好,幸好只是失踪。
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
那箭不偏不倚地从后背穿透她右肩,若再偏半分毫射入心脏当场必定毙命,箭上有毒,虽不及她贺兰家的毒,但新伤加旧伤,她只留得最后一丝气息。文史段明带她下山,他行医数年有医治过的伤远比她严重复杂的,但是替她拔箭治伤的时候居然发觉自己的手颤抖不已,满眼都是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有愧疚有难过还有深深的心痛,箭离胸口的那瞬间,血如潮涌,也穿透了他的心。
比武大会一事翌日就在江湖上沸沸扬扬,一夜之间,武林人人开始骚动,她只剩得一口气,只怕不消他人动手自己便先香消玉殒了。于是他带着她连夜回医庄,至少这样能保住她的命,至少以医庄之势也能护她暂时安全。
夜凉如水。
她睡不着,坐在榻前依着窗看着一轮弯刀月,心里惦记起她的梅花雪糕来。每次只要她想吃那个人总会端上满满的一碟出现在她面前,她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她。十年来,他们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此刻却只有她一人,心里酸酸的牵扯着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三更,她在睡梦中唤起他的名字,模模糊糊的:“无痕……”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出来轻轻汲过她的脸,一脸温柔又忧伤。她又瘦了,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比换血那时似乎更孱弱了。他眉头间冲气恼怒,文史段明怎么照顾她的?!一个江湖第一医庄连个人都养不好吗?他真后悔托付给他!三个月以来他无时不刻不担心着她牵挂着她,自幼她就没有离开过他这般久,她怎样了还好吗?他日思夜想地盼望着见到她,当日身受重伤就是凭着这股意念支撑过来的。他伤渐渐复原但也不敢来找他,江湖上寻他的仇人太多他必须离得她远远的才好,他故意诱人离她远远地已经有三个月了,最后他还是受不了这般地思念,他想见到她!哪怕一眼也好!
“不要……不要……。”在梦呓里的她看起来如此让人心疼,她这十八年来都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他可以和她相见,一切也会归于正轨。但是,她依然会这样日夜担惊受怕地过下去,重蹈覆辙。
他不允!他咬咬牙,收回手,留恋地望了一眼,越窗而出。
“就打算离开吗?”文史段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身后响起。
“你给我好好照顾她!”
“你我之间应是一场公平较量,你走了不怕我近水楼台?”他挑起战事,先下手为强。
他不回答反问道:“你这医庄就这点能耐?今夜我能来明日是不是他人可以大胆的掳人了?”这样来去轻松的地方,她能安全吗?
真是冤枉了,文史段明心里哀叹,还不是料想到他已经到了这里近日可能会来看她,他才故意支开了下人,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若让她有丝毫闪失,文史医庄鸡犬不留!”说罢,他消失在夜色中。
老是这一句,上回是文庄,次回是剑庄,这回是他医庄,真是一个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大魔头!
“无痕!”她突然惊起身来,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泪眼婆娑的视线模糊一片,拭拭眼角看清楚周遭,空无一人。原来是一场梦碍。可是感觉好真实,好像无痕来看她了一般,就坐在她床沿,她自小爱踢被,她揪着手中的薄被,似乎有人在夜里细心地替她拈好被子一般。
怎么会是一场梦呢?哎。
清早起来,她便觉得浑身不对劲,每一次只要她感觉任何的不对劲都必定会出事。
果然,堂堂医庄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冤家路窄,这庄里大大小小院落几十处,还是得硬生生地撞上。
倒是今日颇有些意外,文史玲珑看到她的时候,有些心虚,眼神有些躲闪,气势也不太高。
她正纳闷着,文史玲珑不负众望地摆出一副大小姐架势,劈头就道:“妖女,你在我家做什么!”
果然,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低眉顺眼地说:“大小姐真是巧啊。”
“什么巧?这里是我家,你在我家做什么!来人啊,给我把这个妖女拿下!”
寄人篱下,忍住忍住,淡定淡定,她忍。
文史段明出现得真是时候,走上前挥去几名大汉,道:“贺兰姑娘是我的客人,你注意分寸。”
“客人?”文史玲珑不齿道:“如今江湖谁不是在追杀这个妖女啊,大哥,你把她当作我家的客人?!”
“又如何?”
“如何?”文史玲珑都要气炸了:“大哥,我堂堂医庄收容一个妖女江湖上的人要怎么看我们!当日你不顾医庄声誉出面救她江湖上已经在说三道四了,只怕要江湖里知道了她在这里,医庄上下都会被她牵连!”撇开私人恩怨,这是事实。
“所以,”文史段明一脸不在意:“你最好给我听话一点,不当说的不要乱说。”
“大哥你……”文史玲珑气得说不出话来。怎么责任一下子就推给了她,言下之意她若乱说,害了医庄的不就是自己了么。
似乎好像没有她什么事一样,出于礼貌她还是说:“文史小姐说的极是,公子救了小女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再留下来恐怕日后会牵连医庄陷于危难。”她早有想走的打算,这真是个好借口。
“哼。”文史玲珑蔑视她一眼,亏你有自知之明,还不走。
她转身要走,文史段明止住她道:“姑娘留步。当日在下答应过风无痕,除非治你痊愈否则定留你在医庄,姑娘不能令在下背信弃义啊。”
“你是说我痊愈之后无痕会来找我?”她转头,听出这话里的重点。
“应该是。”逼不得已他不想用这招,别人赶她走他可以阻止,若她自己有心要走他没有理由留她。
“这样碍。”她果然有迟疑。
文史玲珑一听风无痕可能会来,立刻变脸了。当日剑庄他负伤而走,她找了三个月都没有找到他,最后不得已才回来,如今若是他可能会自动现身那不是正如她意?
“算了算了,大哥你做事向来有分寸,我懒得理了。”文史玲珑随口说一句,匆匆地走了。
这,简直判若两人呐。文史玲珑到底怎么了呢?她看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果然很仓皇,果然很心虚!
说起能让女子一见倾心的男子,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无痕,如今看来,她的想法有些极端。
“文史公子,近日不知怎的,我的头一直疼得厉害。”一个女子娇滴滴地说。
“文史公子,我的顽疾又犯了。”另一个女子插进来。
“公子,我突然胸很闷,你快些帮我看看……”又一个整个身都要往文史段明身上贴去。
“公子,还是先替我把脉……”
“公子先看我……”
“我先来的!”
“我先!”
“……”
她深居山林十八年虽少与外界接触但也知晓些女子的礼义廉耻,今日看来,她真是太孤陋寡闻了,不知如今世风这般的……开放碍。
文史段明每月有三日会前往医庄名下各大医馆,专诊疑难杂症,赠药施人。今日她闲得无聊和他一道出来透透气。
“段明公子平日都这般地受人“爱戴”碍?”她坐在一旁,一口咬着杏仁酥饼一边看着眼前巍巍壮观的场面,啧啧感叹。
那小厮似乎见怪不怪,答道:“每月这三日只要公子来坐诊医馆都比平时热闹些。”
不只是热闹一些吧,此时偌大的医馆里水泄不通,一群女人在诊台前你争我抢,后方排着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过去也看不到尾,整个医馆的门都要被踏平了!文史段明也被莺莺燕燕翠翠红红的围得看不见人影。
她依然享受着杏花酥饼,一口接一口,眼睛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瞟到了文史段明一面,那张脸依然很平静,很有耐心。若是无痕被这么多女子围着,只怕……她发挥了一下想象,只怕用上这医馆里所有的药材也不够救人的吧。
她乐滋滋地将最后一块酥饼塞进嘴里,看来平日里他普度众生的功德做得真是很好,她吃了一个上午了也没见得文史段明有起身的机会,医馆外还有那么多殷切的目光在等着。
只怕他还未救完天下苍生,就被天下苍生蹂躏牺“身”了吧。
她拍拍小手,起身走向诊台,用尽她近日来恢复不多的力气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身体,最后终于挤到了最里面。
文史段明抬起眼来看着一脸气喘吁吁的她,那眼神里依旧闪着慈悲为怀的光环。她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衣衫不整,发也有些乱,握着笔的手还被几只丰满的臂膀拼抢着。这些女子还真狠碍!
她眼神流转,扬起一个无比纯真的笑容然后故意提高了音调,道:“相公,这午膳时间已到,我们回家吧。”
话一落,全场刹那安静了,无数双眼刷刷刷地看向她,一动不动。她突然想起那日在紫玉剑庄,江湖各大高手也是这样看着她,虽然他们比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要危险得多了,但她觉得如今这些目光毒辣得更让她哆嗦。
戏开场了就得演下去,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亲昵地牵起他的手,拉他起身,拨开人群,踏门向外,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离医馆很远的街道上。
观世音救苦救难,佛祖解劫除厄也没有如他这般来者不拒吧。
她松开文史段明的手,笑得很忍隐:“公子这般胸怀真是让云儿佩服,佩服。”
文史段明作揖道:“多谢姑娘为在下解围。”
“公子救云儿一命,云儿正愁没机会报恩,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她摆摆手道:“不过,我替公子解得了这一次日后还有很多个每月三日,公子还是想些办法才是。”
“姑娘刚刚的办法不就很好吗?”他指的是那一声“相公”。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也大笑起来:“对对对,公子应当找个好姑娘及早成亲才是,这样一来那些女子自然会收敛规矩些。”
文史段明很认同地点点头:“姑娘说的极是,在下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不知哪家姑娘能有幸被公子看上呢。”她十分好奇,能和佛祖一般心肠的男人共度余生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文史段明不慌不忙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八个字虽短,但情真意切。
她虽资质愚钝但是头脑灵光,这样直截了当的表白她怎会不清楚?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非常不好的事。她自幼受她爹爹影响认为有得有失当算公平,那解他几次难回报他救命之恩也才感觉不欠他些什么,没想到这区区“相公”两个字居然惹祸上身,麻烦不少。
她好不容易才堆起一记笑容,道:“文史公子还记得那文善修吗,正是因为他太执着才被我活生生地利用了。”言下之意,好心提醒你,别太固执了,被人抓住了弱点很容易万劫不复的。
她的反应倒也在文史段明意料之中,他只是淡淡地说:“我与文兄相同,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好一个只取一瓢碍,可她不愿当这一瓢。若是自己的夫君日日施众生乐不够还要被一群女人纠缠不清,作为妻子的还得摆出一副宽容大量的妇德模样,一想起这样的情景来她心里就非常非常地不爽快,她贺兰毒庄的大小姐心眼比针小,很自私,眼里绝对容不得一粒沙。
她只好什么也不说,悻悻地走到前面去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果报应果然是很无情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声“相公”一夜之间传遍城里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第一医庄的少庄主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亲了!居然还没有人怀疑?!大家认为,文史段明向来喜欢云游四海,在外遇得中意女子成了亲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因此连医庄上下都深信不疑了。文史段明也出奇的平静,对此,不解释不掩饰不承认也不反驳。于是每每夜里,总能在城里听到一阵又一阵伤心欲绝的哀嚎声,只是两个字而已碍,多少良家妇女要寻死寻活的,借此,医庄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还有找上门来的!
一大清早,她路过正厅,余光瞟见来了一位陌生女子。
“娘子。”文史段明叫住她。
这一声听得尖锐刺耳得很,她战栗一身。
她极不情愿地走进去,没好气地叫一声:“相公早碍。”
文史段明明知道她不乐意还是忍不住想逗她,回礼道:“娘子早。”
哎,又来了又来了,真是耳朵遭罪啊。她闷哼一声,一张杏脸绷得很僵硬,不过她突然发现桌上又有了新的点心,不悦的情绪一下子就抛到脑后,也顾得那么多径直走上前抓起一块若无旁人地吃起来。
“云儿慢些吃,别噎着了。”说话的人无限地温柔。
突然想起厅里还有客人,于是她只好先停下来,问:“这位姑娘是?”
端坐了这么久终于被她正视了,女子一叹,自报家门道:“小女柳纪初,云儿姐姐好。”
“哦,是柳姑娘,好好。”她眯着眼打量一番对面女子,身穿粉色纱衣,裙幅褶褶,肤若凝脂,有几分出尘脱俗的气质。她又想了想,问道:“我怎么觉得柳姑娘似曾相识,敢问纳修文庄文夫人是……”
“正是我家姐姐。”柳纪初很有礼貌地回答她。
果然,老天造人不公平!这美人胚子都跑到柳家去了,相形见绌,她有种时运不济的悲凉感觉。
“段明哥哥,你们……真的成亲了吗?”柳纪初仍然不死心地问。
“这……”文史段明看她一眼。
她立刻心领神会,知恩图报,绝不亏欠,这样才公平!于是她回答:“相公娘子都叫了,应该假不了吧。”当然是假的了。
柳纪初极力地掩饰一抹悲伤的神色,看向她说:“段明哥哥福气好,娶了位美若天仙的姐姐,姐姐也是兰质蕙心,你们俩真……真相配。”心里好难过。
她刚入口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她没有听错?这小女子说自己美若天仙?兰质蕙心?她吃惊地对上去,发觉那一双秀而不媚的眼真诚得让她都要竖然起敬了。
“云儿没事吧?”文史段明欲上前。
“没事没事,”她抹抹嘴:“想必柳姑娘前来有很多话要和段……呃,和相公说,你们叙叙旧我就不叨扰了。”她起身,再不走这个天下第一大谎会露马脚。
“不碍事,云儿姐姐,”柳纪初也站起来,亲切地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说:“纪初此次前来就是来看望云儿姐姐的,大家都说段明哥哥成亲了,我也挺想见见姐姐的。”
那双眼……哎,真是太单纯太惹人怜爱了。第一次,她贺兰从云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很愧疚的感觉。
“云儿姐姐,你和段明哥哥是如何相识的呢?”柳纪初很好奇。
“呃,这个嘛……”她想了很久才说:“治病,是治病!”
“治病?云儿姐姐生病了吗?”柳纪初大量一番她,果然看起来有些清瘦有些虚弱。
“是是,就是治病。段……相公每月三日上医馆整治疑难杂症,我就是为了治我的隐疾去的。哎,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他呢。”
想起几天前的情景她还是相当地意犹未尽,难怪他喜好云游四海,难怪他要每月三日轮流上各大医馆,难怪他医庄生意如此地好,啧啧啧,枉她还以为文史医庄功德无量,果然是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啊!
咳咳,文史段明止住了她一脸很丰富的遐想,道:“纪初此次前来是为了见云儿?”
柳纪初答:“我家大哥听闻段明哥哥成亲,特意让小妹带上一份薄礼聊表心意。”说完,她唤了一声:“长远。”
只见门外走进一男子,身长七八尺,低着头,双手捧一精美锦盒,走到文史段明面前。
那步态,那感觉很是熟悉,她心里有疑惑,直直地盯着这个叫“长远的男子。
锦盒打开,文史段明微微一震:“这……”里面放着的是很不起眼的墨绿色干草,一束一束用红绳扎着。
柳纪初解释道:“大哥说段明哥哥见了自然会明白,大哥还说若段明哥哥日后有需要,只需一句话。”
“柳兄的礼物太贵重了。”
贵重了?她还抱怨过大哥拿着这堆杂草做贺礼寒碜了些,所以方才拿出手的时候还觉得不好意思。虽说柳家不及纳修文庄那般气派,但拿出份像样的贺礼还是很容易的吧,她大哥倒好,拿一堆的杂草来让她送人!
“这草叫‘寻香百里’。”她在一旁缓缓地道。
文史段明认同地点点头,这贺兰毒庄之物由她来验证真名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从容地走上前:“‘寻香百里’乃乃至阴至寒之物只生长在觑峰绝壁,是贺兰毒庄的第二珍宝,十年长一寸,五十年方成熟。习武之人服用此草可短时间内增加数倍的功力,普通人服用了也可延年益寿。但‘寻香百里’最重要的功用还是它能克制金陵胤嚌令。”
“金陵胤嚌令?就是那传说中无药可解的世间奇毒?”柳纪初虽小但还是听说过的。
“是,”她说:“你大哥送这般宝贝给医庄,日后江湖之人必视医庄为神。”
这毫不起眼的草有这般好?柳纪初实在不懂得。
柳纪初不知,文史段明一见“寻香百里”便知道了。金陵胤嚌令本是贺兰毒庄至高毒药,此毒一下多少人为之疯狂为之卖命,这医庄喜好悬壶济世,就算整个江湖里人人都中了金陵胤嚌令,他也必定会把“寻香百里”拿出来救人,日后他医庄不是神是什么。
倒是柳家的“寻香百里”如何得来,她还没有想清楚。
比起这个问题,她似乎对面前叫长远的男子表现了更大的兴趣,此人着一粗布衣,下人打扮,大半脸被面具遮住,一种寒而发冷的气息散发出来,啧啧,真是越看越像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看着他说:“你是纪初妹妹家的人吧,叫什么来着,长远?”
“在下是。”话一出口让贺兰从云也吓了一跳。
那声音嘶哑得十分恐怖,粗重低沉,就好像是喉头裂开般,让人发悚。
无痕的声音不是这样,她心里思量着。只是仍不死心,她故意伸手去拿那锦盒,顺手迅速将他面具扯下。
那男子抬起头来,她看上去的瞬间吓得退后了几步。
那面具之下的一张脸,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触目惊心,还有几乎腐朽的面皮,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正常样貌来,她倒吸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子拾起地上的面具又戴回去。
柳纪初连忙上前道歉:“吓着云儿姐姐了吧。这长远自幼经历了一场灾难才成如今这般模样,我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做我的下人,他心肠很好的,平常都戴着面具,不会吓到人。”
有疑惑,有吃惊,还有一点点的不安。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笑笑地说:“没事没事,相貌只是皮相,重要的是心肠。”
柳纪初也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一来医庄就吓晕了段明哥哥的娘子,那日后段明哥哥更会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柳纪初爱慕文史段明,是医庄上上下下人人皆知。文史家与柳家因常年生意往来,加之柳家大哥曾救过文史段明一命,因此两家交情颇深。自小她身体不好,五岁那年她大哥便送她到医庄来调养。她小小年纪一人来到医庄不敢和任何人接近,但是自从她遇到了文史段明,有一张弥勒佛笑容的他让她觉得好亲切,她叫他段明哥哥,像个跟屁虫一样天天粘在他身后。起初只是哥哥般的依赖之情,越长大越有少女般崇拜倾慕的情怀。及笄后她回了柳家,从此思念泛滥,心思明朗。
几日前家中传出文史段明已经成亲的消息,她震惊至极,伤心了好久最后才鼓起勇气想来见见他的妻子。她本以为见到了段明哥哥的娘子她会很生气很妒忌,可一见了云儿姐姐的面却有了天生的好感,不由地想亲近她,也渐渐想明白段明哥哥怎会对她倾心了。
柳纪初在医庄暂住下来,因为贺兰从云强烈的要求。
柳纪初发觉云儿姐姐每日都来找她,但似乎又不是特意来找她。
午时一过,她又来了。
她捧着一碟酥饼进了柳纪初的房,弯着她的柳叶细眉,笑道:“纪初妹妹,姐姐怕你在医庄吃得不惯,特意给你带了些点心来。”
柳纪初在医庄住了整整十年怎会吃不惯医庄的食物?吃不下的应该是她吧,莫怪她要天天拿着点心一口接一口地吃,比起贺兰庄,这医庄的伙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一日两餐,朝食清粥,哺食斋菜药膳汤,入夜后不可再进食。四个月了,从不见桌上有一丁点荤腥油腻的食物,她精神恍惚,日日靠吃些点心来填肚,这样下去,她还没见到她家无痕就会被活活饿死了。
说起无痕,她看一眼每日必定像木头一样守在柳纪初一旁的长远,她说:“长远,你过来坐。”
“长远是下人,不便与小姐同坐。”他的声音时轻时重,阴森难听。
“下人又如何,杀人不分左右,人不分高低贵贱。”她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看。
柳纪初点点头说:“姐姐说的极是,长远,你就过来坐吧。”
真是听她小姐的话呢,见柳纪初开了口,他便真的走过来,坐下。
有五年吗?她蹙眉,如果是真的,那就不是了碍。
她唉声叹气道:“我以前也有一奴人叫无痕,他跟了我十年,从未离开过我身边,有危险他总是挡在我面前,有问题都是他替我解决,我病了他彻夜守在我床前,我要是心情不好他总是不吭不响地让我欺负。如果有人欺负我……”她又叹气道:“这辈子连我亲爹爹都没有对我这般好。”
“真的么?那他现在人呢?”柳纪初似乎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奴人会做的事,倒像……倒像一个丈夫对妻子才有的保护和疼爱。
“哎!”她触景伤情更加夸张了,两滴眼泪落下来:“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只怕,只怕他已经把我这个小姐抛之脑后一个人潇洒快活去了。”
柳雁芙连忙替她拭泪安慰道:“姐姐也不必伤心,这人总有生离死别的时候,大哥常对我说人与人都是讲究缘分的,缘起缘灭都有定数。”
“妹妹说的对!人与人都是有缘分的!”她突然精神抖擞看向长远,道:“妹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和长远很有缘分,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不知道妹妹是不是可以……”
见此,柳纪初更加同情她了,云儿姐姐真是太可怜了,定是太想念她家的无痕了,才胡思乱想着打起长远的主意了。她绝对不能拒绝,柳纪初心里想着便做了决定,于是道:“姐姐如果喜欢长远,那我便久留些,每日我让长远上你那陪你一会便是。”
只是陪一会碍。她有些小小的失望,不过人不能得寸进尺,凡是得有耐心慢慢地来方能水到渠成。
于是她在吞下最后一块梅花雪糕之后笑道:“真是谢谢妹妹关心了。”
柳纪初看着贺兰从云开心她也开心了,转头说:“长远,好好陪云儿姐姐,不许怠慢,懂么。”
“是,小姐。”
天气真好,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好的还有她的心情。大街上,她扭着柔枝嫩条的细腰,丝绸般乌黑的秀发随意地飘散,后面跟着个人,褐色粗布衣,身形魁梧,脸上带着大半张面具。
“长远呐。”
“是,小姐。”
“今日之事不可对文史公子提起,知道么。”
“是,小姐。”
“恩,很好很好。”
她放心地点点头,两手伸出来,此时此刻她一手一只油酥鸡腿,一手一串冰糖葫芦,左右逢源,好畅快,她说不可提起的事也就是这般情景了。
他医庄养身之道实在让她难以忍受,她夜里饥肠辘辘辗转反侧得难以入眠,日日是药膳斋菜,定时三碗苦汁,这还不够,每日文史段明还盯着她打坐调息,足足两个时辰啊,他不动她便也不能动,她一动他就说:“重来。”
这寄人篱下的日子真是不好过碍。
好不容易又到了每月三日文史段明坐诊医馆的时间,她巴不得他快些走,他前脚一出医庄她后脚就偷偷溜出来,出门前没忘记到柳纪初那要人。
她承认她的脸皮比寻常女子是厚了些,可谁让他满口答应得好,转眼就变了卦呢。不但每日没上她那报到,在庄里见了她唯恐避之不及,好像看到了什么瘟疫似的。她恼火得很,只好上门要人。
“长远呐。”
“是,小姐。”
“你说是柳纪初好看还是我好看?”咬下一块鸡腿肉。
“都好看”
“只能选一个!”
“柳小姐好看。”
“你……!”她反身过来,一手指着他不停地抖动,只见得手里的那只鸡腿也跟着在抖,她恶眼相向:“你,你你你!”满嘴的鸡肉塞得她说不出话来。袒护他自家小姐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她莫名地十分生气无比恼火,气得她胃口也没了,胸口也开始痛了。
她右手突然松开那串冰糖葫芦,不自觉地捂住胸口,痛苦地弯下身。
“小姐!”长远见状不妙,上前扶住。
她抬起一张面无血色的脸,用尽力气大声吼道:“我家无痕他才不会这样说!”
“我不是你家无痕。”他语气平淡。
“你你你……”哎呀呀,胸口更痛了。
“小姐别动怒了。”长远看着她惨白的脸,语气也软下来。
“那到底是你家小姐好看还是我好看?”捂着胸口,脸色愈发惨白,坚持问到底。
“……从云小姐好看。”
唔,这才差不多。
半响,她弱小的身子缓缓直起来,眼神忽而明亮,挑一挑眉,一副胜利者傲然的姿态。转过身小步跑到摊贩前说:“老板,再给我一串冰糖葫芦!”
“……”
柳纪初住在医庄有一段时日,她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段明哥哥和云儿姐姐居然没有同房!
一晚她看见文史段明走进以前住的房间里,段明哥哥不是成亲了么?为什么没有和云儿姐姐住一起?满脑子疑惑的她夜里又观察了几日,发觉每次他依然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怎么会这样?!
柳纪初风尘仆仆地来找她,劈头就问:“云儿姐姐,妹妹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她有些难为情,还把长远支开了。
“妹妹说。”
“你和段明哥哥……这个……那个……有没有……有没有……”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有没有……”柳雁芙双眼一闭:“有没有洞房?!”
这一回,她没有在吃点心,没有在喝茶,所以她不会呛死也不会噎死,但是她要笑死了!
只见她一手捧着腹一手捂着胸,肚子痛伤口也痛,哎呦呦,她的口鼻眼眉都要拧到一块去了。柳纪初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小脸涨得绯红,让她这未出嫁的女子问出这种话,她真的是羞愧死了。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抹去眼角一丝泪花,问:“纪初妹妹怎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发现你们没有……没有同睡一间房。”
“哦。”
“哦?”柳纪初看着她一脸平淡无奇的样子更加诧异了。
“纪初喜欢你段明哥哥对不对?”
“姐姐别误会!”柳纪初的脸更红了:“我当段明哥哥只是哥哥,哥哥而已。”真的只是哥哥而已吗。
“你骗得了谁都骗不了我。”她一语中的地笑:“纪初对你段明哥哥的爱是女子对爱慕男子的爱。”
“姐姐!”柳纪初涨着一张脸,红到脖子里去了。
“是就是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姐姐,对不起。”柳纪初低下头,乖乖承认了。
她又笑了:“我和文史段明又不是真夫妻,你何来对不起我。”
“不是夫妻?!”
“当然不是,你不也发现我们没有同房么?哪有夫妻不同房的。”
柳纪初平静下来,细细一想,也是,她来医庄这些日子,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听到她叫过段明哥哥一声“相公”,段明哥哥叫过她一声“娘子”之外,再也没有听到他们以夫妻相称,更是很少看得他们在一起。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
“这个嘛,说来话长。”
一盏茶时间,她该说的都说完了,留一脸不知是惊喜还是失望的柳纪初。柳纪初真心实意希望贺兰从云能做她嫂嫂,可是一想到自己对段明哥哥的感情她又矛盾了。
她看着柳纪初一脸逞娇呈美的脸,水灵秀气,楚楚动人,知书达理、气质非凡。她黑眼珠轱辘一转,于是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
“纪初妹妹也有十六了吧,可曾想过将来嫁与何人?”
“想是想过,可是女子岂有想嫁谁就能嫁的。”她想嫁段明哥哥那样的人。
“有何不可?”难道自己想嫁还不能嫁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之事理当由家人安排。我爹娘去得早,家中只有一位大哥,所谓长兄为父,自当是听从他的安排。”
果然是个三从四德地好女孩。她叹气,又问:“你可知女子的幸福有些时候是要靠自己来争取的?”
“自己来争取?”柳纪初活了十六年也从未敢有这般大胆的想法。
“嗯,比如说你喜欢文史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