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不终。
君莫违继续登山。下一座山峰很高,高到没有边际。他只看了两眼,就再没有抬过头,既然决定爬下去,那么,山有多高,与他何干?山是山,他是他。山不能矮下来,他不能停下来,他唯一能做的是,往前攀登。
他忽然明白,不仅选择只有两个,结果也只要两个。
未死之时登上山,或者死在上山的路上。
这个棋局的真意大约正是在此。修道者看似漫长的人生,但于修行看修行,其实并不是很漫长。修行之道是否存在最高峰,在未登上眼前的最高峰前,谁都不能知道。
人生之探索,修行之巅峰,或许是一场无极之旅。所谓的终点,不在前路,而在己身。
这是君莫违在棋局登山途中悟出的道,而这也正是棋局本身阐述的道。
君莫违脚下的山路开始虚无,他终于抬头向上看去,前面云雾厚重,一切皆不可见。他笑了起来。
再睁眼时,惜年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你醒啦?”
姑娘的眼眸中是不可藏匿的担心,这些年,似乎没有人对他露出过类似的神情。因为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足够的强,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去担心,然而他一点也不强大,至少比不上眼前的惜年。
“嗯,醒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还好,人没事最重要。”
君莫违笑笑,他知道惜年所指的意思,道心受损,原本人四巅峰的境界已不能维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再花多长的时间才能再次看到那一扇门。修行不是一件只进不退的事情,有些人修着修着走火入魔了,有些人修着修着偏离了本心,所以,修行者之中,不乏修为倒退者。
君莫违不在意道心受损,相反,他觉得,比起道心受损,他于棋局中,得到了更重要的感悟。这种感悟,现在对他而言不显,但总有一天,会显的。
“嗯,我没事。”
“要不要休息一下?”惜年说道。
“不用了,我并没有受伤。”君莫违说。
“那,我们下去?”惜年说。
“往下去?”君莫违问。
“嗯。”惜年指着屏风,对君莫违说,“那里有阶梯,通往地下。这里不是被命名为十八冥楼吗?我猜,这一层只是前厅,真正的一层,从地下开始。”
原本张家的福泽地对惜年和君莫违是可进可不进的情况,但已经进来的他们就算想要退回去,也不知道后路在哪里,当然只能继续走下去。更多重要的是,惜年感觉到,地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而且这一件东西,似乎还很重要。
张礼辰的调息,在君莫违醒来前就已经结束了,张家的弟子,每个人的储物空间里都备了不少疗伤的好药,所以,张礼辰才能恢复的很快。倒不是完全无碍了,内伤这种东西,始终还是需要时间去调养的。但此时,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全调养好。
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转到屏风后,顺着楼梯往下,走到了惜年所说的第一层。
负一层前有一扇门,门上书有三个古体字,惜年当然不认识,不过有君莫违和张礼辰在,她很快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
水中山。
君莫违和张礼辰迅速互看了一眼,两个无奈的摇头,心里不约而同的想着,怎么今日和山对上了?
“推门吗?”惜年问君莫违。
“推吧。”君莫违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片汪洋大海,之所以以海去形容,因为门内的这一片海,看起来是那样的广袤。
“这要怎么过去?”张礼辰问。
是啊,这样的一片海,非大船不可过。
君莫违从储物空间取出一物,惜年一看,是一艘雕工精美的小船。
“鲁班船?”张礼辰惊呼。
“什么?”惜年一脸莫名。
“鲁班船,传闻是神无纪年时期的制器大家鲁家的七代家主鲁班所造。”张礼辰说。
“哦,那又怎样?”惜年还是不懂张礼辰为何惊叹至此。
“云师姑有所不知,论法器制作,无人能出鲁家之右,而在鲁家,又无人能出鲁班之右。鲁班是个妙人,从不制作重复的法器,君师叔手上的鲁班船,天下仅此一艘。而此船的妙用,在于可大可小。”
惜年总算是明白张礼辰的意思,感情君莫违手上的这艘迷你船不是真的一艘迷你船,而是随时可以变作一艘大船的。《法器随论》的最后,作者略微提及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法器,但因制作技艺失传,且不知这样的法器是否还存于世,所以一笔带过,并未详述。
君莫违将鲁班船丢入水中,小小的迷你木船,顷刻间变作一艘大船,这是一艘上下两层的大船,比航行在经水上的船只,小不了多少。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才拿出来?”惜年说。
“怎么?”君莫违问。
“早知道你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何必要去挤那些个大船?”
“鲁班船固然好用,但鲁家制作的东西,有个讨厌的地方。”君莫违指着船舱上刻着的古体大字,鲁。
“确实挺讨厌的。”惜年看着舱体上刻着的金色大字,感叹道。
张礼辰对于君莫违和惜年的对话有些莫名,鲁家制作的东西,从来都是会刻上一个鲁字的,至于用什么颜色,要看制作者的喜好。
“礼辰,鲁家的东西,婆娑大陆上极为稀少吧?”
“鲁家的法器是稀少,而鲁班亲制的法器,是不知道有还是没有,今天礼辰是托君师叔的福,才能有幸一见鲁班船。”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你说能随便露出来吗?”惜年问张礼辰。
“礼辰受教。”
君家的好东西有很多,鲁班船只是其中的一件,但对世人而言的好东西,对现在的君家来说,是一种负累。只能藏着,却不能随意的用。
三人登上鲁班船,往门里驶去。
“云师姑,君师叔,这里好奇怪啊。”张礼辰说。
确实奇怪,明明他们推开的是一扇门,出现的却是一片海,更夸张的是,这片海好像很大,他们在水中航行了很久,除了水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惜年想起刚才门上的三个字,写的是水中山,所以,这一片汪洋中,应该有一座山?
“棠舟,礼辰,我们各自仔细看前,左,右三个方向,看有没有一座山?”
“山?”张礼辰问。
“嗯,门上不是写了水中山吗?我猜是对我们的提醒。”
“好,我明白了。”张礼辰说。
三人各自面相鲁班船的三个方向,君莫违前,惜年左,张礼辰右,鲁班船又不知航行了多久,只听见君莫违说:“在前面。”
惜年转头一看,果然,有一座高山立于水中,而高山的半山腰上,覆盖着浓郁的云雾。
“这……?!”惜年眉毛一皱。
“怎么了,阿年?”
“如果我看的不错,这座山,长的和云雾山一模一样。”
“真的吗?云师姑?”张礼辰问。
“嗯,我很确定。”
“先不要着急,到底和云雾山有没有关系,等船靠岸了,我们再看不迟。”君莫违说。
“嗯。”惜年点头。
随着水中山的出现,鲁班船再不是漫无目的的航行,他们很快靠了岸,登上陆地。这一片陆地,是水中山的山脚。山脚下,竖立着石形山门,而山门下,是一条通往山门的石阶,石阶的数目,刚刚好,五十。
“阿年?”
“云雾山招收新弟子,每个人在走进云雾山前,都要经历一场考验,考验过了,就可被云雾山收为弟子,走入修行界,考验不过,……”
“考验不过,那就只能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石阶之上,山门之下,忽有一人出现,他说完了惜年没有说完的话。
“谁?”张礼辰问。
惜年抬头,见高处所立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兽。
“孰湖?”张礼辰说。
没错,是一头孰湖,长的和云雾山山谷里的孰湖一般模样,但是惜年很肯定,云雾山里的孰湖,虽长有一张人脸,却不会说话。
台阶下的人听了张礼辰的话,癫狂的笑了起来。
“你是谁?”惜年问。
“他不是说了吗?我是孰湖。”
“不,你不是孰湖,孰湖不会说话,你却会说话,所以,你是谁?”
“是啊,我是谁呢?”山门下的人抬头仰望着天空,如果这里的高处,能够被称之为天空的话。他似乎在努力思考,如何回答惜年的问题,“我在成为我以前,应该有过一个名字,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他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所以,你没有名字?”惜年再问。
“不,我有名字,从我成了这一层的主宰以后,我的名字叫做懵。”
“这一层?”君莫违敏感的抓住了这个词。
“是的,这里是十八冥楼的第一层,水中山,我是驻守着,懵。”长成孰湖的人说。
“所以,我们想要通过这一层,必须战胜你,是吗?”君莫违问。
“没错,所以,你们之中,谁来挑战呢?”懵歪着脑袋,问惜年三人。
张礼辰说:“云师姑,君师叔,我去。”
“你刚受了伤,还是我去吧。”君莫违说。
“这一关,我才是最合适的人。”惜年说,她见君莫违要说什么,便出言阻断,“棠舟,这一座山,长的和云雾山一模一样,这五十层阶梯,分明是考核新弟子的道阶,而驻守者,又是云雾山里最常见的猛兽孰湖。你知道的,我是饶家的饶惜年,可我也是云雾山的云青青。”
“我知道了。”君莫违摸了摸惜年的头,说,“小心。”
惜年点点头,她对驻守者说:“我来。”
“这一关的考核很简单,只要你能走上山门,我便算你们通关,放你们去下一层。简单吧?”
“所谓的走上来,是指走过这五十层台阶吗?”
“没错。”
惜年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开始登阶梯。作为云雾山山主的弟子,她当然是走过道阶的,而且,当初的体验很深刻,她一点都没有忘记。
水中山下的五十层阶梯,比之云雾山的道阶,真的差了很多。当初她走到十来阶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道阶里蕴含的力量,可这座道阶,她一直走到三十阶,也没觉得不对劲。
惜年正准备一鼓作气,直接登上去,却听见山门下的懵说:“且慢。”
这一生“且慢”,开启了某种禁制。懵从道阶而下,站到她的面前,而等在山脚下的君莫违和张礼辰,却发现惜年被懵隔绝了。
“君师叔,怎么办?”
“稍安勿躁,我们要相信阿年的能力。”
“嗯。”
三十层阶梯上,懵问惜年:“为什么你好像一点没被道阶影响?”
“因为我走过真正的道阶,而你的道阶,比云雾山的道阶,差的太远了。”
“你是云雾山的弟子?”
“我是。”
懵再次疯癫的笑起来:“你可知,我生平最恨谁?”
“云雾山的人?”
“聪明!”
懵出手了,不管懵实际是谁,现在的他,不过一只孰湖,孰湖最擅长的事情,是将人高高举起,然后丢出去。懵的动作很快,可惜,作为了解孰湖习性的惜年,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被高高举起的经历,所以在懵出手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知道,懵想要做什么。
惜年迅速后退,以笔指懵,懵跪在三十阶梯上,不得动弹。
这一变故发生的很快,但惜年并不开心,不管是谁建成了十八冥楼,选懵作为驻守者,一定是因为懵的强大,可怎么她只用了一点点的力量,懵就败了?
懵是真的想要拦截他们吗?
“你哭什么?”懵居然哭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懵,怎么就哭了?
“我不能哭吗?”懵问。
“呃……”
“为什么你能通过道阶的考验,为什么你可以被云雾山收为子弟,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的强大?”懵质问惜年。
惜年不知道怎么回答懵的问题。
懵没有等惜年回答,而是继续说:“我出生在周村。周村是个普通的村子,百年来没有出过一个有异能的孩子,尽管云雾山上的人,每年还是会来周村走一走,但无论是云雾山,还是周村,都不相信这个村子会有身怀异能者被生下来。所以,我就这么无知无觉的长到六岁。自六岁起,我忽然对修行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周村太小了,没有一个人真的懂得一点点关于修行的事情。我想知道,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八岁,云雾山的人发现了我,将我带出周村。”
“你知道吗?被带出周村的那一天我有多高兴?全周村的人,站在村口为我送行,我是在他们羡慕的眼神里,走向了云雾山。我好想进入云雾山,被山里的人收为弟子,成为一个真正的修行者。可要进山,需要经历一次考验,云雾山的道人告诉我,只要能够走过五十层阶梯,我就能被云雾山收为弟子。看,多容易啊。”
“我就这么走上的道阶。没有人告诉我,这不是随便可以通过的考验,更没有人告诉我,如果通不过考验,结局是死。”
“你没有走过?”惜年问。
“当然没有走过,我停在了三十阶的位置,而后,被道阶里的力量挫骨扬灰。”
“是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死?”
“是。”
“我的魂魄在云雾山的道阶上,飘了数十年。将我救回来的人说,我的魂魄因为执念太深,所以一直没有散去,他将我救回来以后,让我成为了驻守者,驻守水中山。”
所以,懵被选作驻守着,不是因为他的强大,而是因为他的执念吗?
“那么,你因何而执念?”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通过道阶的考核,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修行者?”
“那你知道了吗?”
“那个人说,只要我守在水中山,有一天,会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懵看着惜年,“你通过了道阶的考核,所以你一定能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
惜年收回软笔,眼前的懵是个弱小的人,他渴望力量,却不知道如何去渴望,他的一生,匆匆而起,仓仓而落,难怪那个人为他取名,懵。
“我很遗憾,你没有通过道阶的考核,没有走上云雾山,没有被收为弟子,没能进行修行。之所以造成这个结局,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你的不知道。如果你在被云雾山的人带走前,能够多知道一些修行的事情,能够多了解到一些云雾山的事情,能够清醒的定义好自己的异能的资质,也许,你的求道路,不会止步于道阶的三十层。”
“可是,周村没有这些如果。”懵说。
懵说的很对,如果他的资质足够好,那么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能走过道阶,进入云雾山。可懵不是,他异能资质普通,如果不是被云雾山选中,而是被其余什么人选中,他的道途,不会仓促止步,他的求知心,本可以被继续,但因为懵懂无知,无人可问,才导致了这样的悲剧。
可这些,惜年要怎么对懵说?告诉懵,是因为你的命不好吗?没有在蒙之初受到最好的启蒙?
“懵,我不知是谁让你守在水中山,但那个人已经比我更好的回答了你的问题。”惜年说。
懵抬头,看着惜年,一脸茫然。
“你看,此间的大片汪洋,代表着山下有险,可即便如此,仍然挡不住求知的上山人。云雾山的道阶上,你倒下了,可有人通过了,所以,求道之艰险,终有人可得解。”
懵重新站起来,他望着山脚下的大片汪洋,忽然懂了惜年所言。当年带他回来的人曾说过,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一层,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