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场征途,要么往前,要么往后,别无他选。
若用惜年的词语来形容,君莫违和张礼辰的状态,应该被叫做灵魂出窍。十八冥楼的入门所摆的棋局不是简单的棋局,只要懂棋之人,但凡看上一眼,心神立刻被吸走。一入棋局,非生即死。所以,这一局棋,被修行界,称作生死棋。居史料记载,曾经有无数人栽到生死棋上,甚至于有一段时间,婆娑大陆到了问棋色变的地步,修行者但凡见到摆放好的棋局,皆绕道而走。只能说,这样的过去,真的是过去了太久,久的让现在的修行界里的人,几乎不知道棋局的厉害。
君莫违和张礼辰不知棋局外惜年的焦急心情,君莫违很庆幸,惜年没有中招。生死棋的厉害,张礼辰不知道,但熟悉君家典籍的君莫违如何能不知道?可惜,他到底于棋局上自负了,以为史料所载关于生死棋的事情,多是夸张,所以才会看了一眼。结果就是这么一眼,居然就被困住了。
君莫违和张礼辰是同时被棋局吸附进来的,棋局之中另有一番天地,君莫违清楚的知道,棋局里的天地,是曾经的某位大能,构建的一个仿真世界。可惜,对于如何离开这个仿真的世界,他不知道。
“君道友,你没事吧?”
“没事,张道友呢?”
张礼辰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又问,“不知这里是哪里?”
“这是棋局里的世界。”
“棋局?怎么可能?”
“我曾听闻,神武时期的大能者,不乏以棋子开天辟地,另建一处天地的能力。”
“莫非此处是依托棋局而建的虚假世界?”
“张道友不觉得眼前之景很熟悉吗?”
失落一族有许多秘本,描述过同一段时期,那便是神武时期的婆娑大陆。君莫违相信,这样的秘本,张家必然也有。而张礼辰作为张阔一系的直系子弟,一定早早的阅读过。
果然,经由君莫违提醒的张礼辰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天山?”
他们的眼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山体隐没在天际之上,不知其有多高。
“这是我第一次真的看清天山。”
君莫违笑了笑,脸上流露的是一种怀念的表情,可惜张礼辰没有注意到,不过以张礼辰的心性,就算是留意到,也未必能联想到什么。
“走吧。”君莫违说道。
“去哪里?”张礼辰问。
“上山。”君莫违答,“我若猜的不错,这局棋局,这大山是一方执子人,我们是另一方执子人。我常闻,天山不允人攀登,人却渴望攀上天山。”
“君道友是说,登上天山,才能破除棋局?”
“我不能肯定,但眼前,只有这么一座大山,除了登山,我们还能做什么?”
“也是。”张礼辰点头。
两人往天山走去,走了没两步,迎面刮来一阵怪风。风很大,不仅刮起了山脚下散乱的石子,还卷起了许多颇大的石块。
两人的修为,不当石头为一回事,继续前行,却只踏出一步,不计其数的石子和石块全被风卷向他们。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无所觉的继续前进。君莫违取出了一把伞,这是一柄法器伞,和张家朱砂玉制成的伞不同,不是用作隔绝形成屏障的。君莫违手中的伞,就是一把伞,取的是最原始的用处,遮挡。然而伞面不大,不足以覆盖住君莫违和张礼辰,而且,当君莫违把伞移向张礼辰时,伞的遮挡效果会变差。
看来想要挡住这些石块的侵袭,各自只能仰仗自己。张礼辰也是有法器的人,他取出的是一枚盾牌,牌面很小,但用处不小,以盾牌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黄色屏障,将石子和石块完全隔绝。君莫违一眼认出,张礼辰手上的盾牌出自中原国皇室。
两人靠着法器,穿梭在石子和石头的大风中,他们走的很慢,君莫违在前,张礼辰在后。风越刮越狂,石块越来越大且越来越急,张礼辰的气息逐渐混乱,法器不是永动机,如果修行者不注入道力,是无法持续不断的催动法器的运转的,想要强化法器的力量,除了使用高阶的灵石,也需要使用者本身功力深厚。越渐紧密的石雨,令张礼辰不堪重负。
君莫违见张礼辰情况不妙,便走到他的正前端,如此,便可以为他挡去一些石块。可君莫违只能帮忙挡住从正面而来的石块,那些从侧边而来的石块,君莫违便没有办法了。
“君道友不必管我。”张礼辰喘息的说道。
“我若真的不管你,只怕阿年会怪我。”
“云师姑是个好人。”
“阿年确实很好。”
“君道友,我以后能唤你君师叔吗?”
在婆娑大陆的修道界里,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如此。原本,师承一脉之人才可相互这般称呼,然而正如君莫违所言,万法同宗。本来以张礼辰和君莫违的年纪,张礼辰称君莫违为师兄,已是尊敬,奈何惜年辈分太高,而君莫违和惜年是道侣,如此,张礼辰只能称呼君莫违师叔。
“若是你愿意,自然可以。”
“君师叔。”
两人继续迎风而走,山还在前方,他们明明走了很远的距离,然而山与他们的距离,并没有见缩短。
“君师叔,这样走下去,是到不了天山脚下的。”
“你说的对。”
两人靠在一起,君莫违说:“山石之力,走的是艮道,木克土,想要克制强大的山石之力,只有我们,怕是一时不能做到。”
“那怎么办?”张礼辰是真的没辙,他忽然很明白,为什么惜年和君莫违在一起,便忍不住什么都要问君莫违。有些人的身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力量,仿佛天生可以成为一些人的依靠,此时,对张礼辰而言,君莫违就是他最可靠的依靠。
君莫违想了想,又说:“克不了,倒不如走生道。”
“君师叔的意思是?”
“土生金。”
但见君莫违从法器中取出一柄利剑,他收起伞,改做手持利剑,劈山斩石。无数的巨石破碎成粉尘,张礼辰迅速进入状态,将被君莫违劈碎的山石,以水冲刷之,两人齐心协力,终于走到了山脚下。此时君莫违面色如常,而张礼辰嘴角处已见血迹。
君莫违对张礼辰说:“你留在这里,我去爬山。”君莫违之所以会这样建议,一是担心张礼辰身体扛不住,另一个也是考量,生死棋的考验,是对他们共同的考验,那么,理应是任何一人破之都算破。
“君师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张礼辰道。
“礼辰,前路漫漫,任重道远。”君莫违言。
“是礼辰修为浅薄,不堪大用。”
“你还年轻,不必着急,须知修道之大忌,正在急迫二字。”
“礼辰此番受教颇多,谢师叔一路指教。”
张礼辰很想和君莫违携手,可他很清楚,这条路他没有资格陪同。他立在山脚下,看着往大山而去的君莫违,仿佛和大山融为一体的身影,是那样的强大而决绝。张礼辰心中升起了怅然和孺慕。张家的族老很强大,君莫违并不如他们强大,可君莫违很年轻,这种年轻代表了他将有一天成为不可比拟的强大。
待到君莫违的身影不可见后,张礼辰开始了他的登山之旅。他没有听从君莫违的规劝,因为他的道心告诉他,如果停下,将永无精益之心。他想往上攀登,攀至他可攀至的地方。
人生之中,有无数的苦难和障碍,有些人选择停下,以逸待劳。有些人选择永不停下,这些前行的人中,有些获取了不可描摹的成功,但大部分的人,是如凡尘般不可知的陨落了。可即便如此,人依然向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君莫违不知道山下张礼辰的选择,即便他知道了,他也不会选择阻止,因为渴望强大的心,是一样的。
君莫违爬的很快,因为他很熟悉脚下的山路。失落一族的传说之地,不在族内,而是在天山之下。失落一族,失落的是天之骄子的荣耀,曾经他们是最接近神族的一群人,可突然有一天,神族抛弃了他们,关上了那扇通往神族的大门。想必较整片婆娑大陆的人而言,受到最大伤害的人,是曾经的神之一族。
君莫违在幼时曾偷偷去过天山,那个时候的他,因为年幼而无知,因为无知而无畏。他只知天山,知天山下面,曾经有过君家的荣耀,但他却不知何谓天山。
天山之意,在于天。属于上天的东西,哪里是凡人可以攀登的。就算是亲近神族的神之一族,也不能够。幼年的君莫违,若不是遇到苍梧,他大概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在天山脚下。
这是他第二次爬天山。相比于上一次只登了短短的一小截,这一次,他爬到了更高处。因为他爬过天山,他才比任何人更清楚,脚下的这座山,设棋的人营造的天山,并不是真实的天山。
张礼辰爬到了他的极致。他很清楚,再往前一步,便是生死的边界。他犹豫了一刻钟,然后迈出了通向死亡的一步。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感觉到意识的抽离,双手已不能抓住山体,身躯往下跌落。
要死了吗?这是张礼辰死前唯一的念想。
他并没有死,而是睁开双眼,他看见惜年立在他身前,他的口中有鲜血的味道。但是他很开心,因为困扰他多年的人三中境已破,一场生死棋局的考验,令他登上人三上境。
“恭喜,礼辰。”惜年一瞬间就判断出,张礼辰的修为有所精进。
“多谢云师姑。”
“谢我做什么,明明是你自己破的境。”惜年笑的说,看到张礼辰平安醒来,她很是松了一口气,此前见他一直口吐鲜血,以为快不行了,却不想是因祸得福。她看了一眼尚未醒来的君莫违,神色平静。张礼辰都能醒来,君莫违更应没有问题,惜年如此确信着。
张礼辰以为惜年担忧,对她说:“云师姑放心,君师叔的修为远在我之上,他定能平安归来的。”
“君师叔?怎么突然换了称呼?”
张礼辰有些不好意思:“我认您做师姑,理应认师叔为师叔。”
张礼辰这么一答,惜年哪里好意思细问。
“棠舟还不知多久才能醒来,你虽修为增进了,但多少受了伤,不如坐下调理片刻。”
“礼辰明白。”张礼辰靠着墙壁坐下静修,以冥想调理内伤。惜年立在棋局边,等待君莫违的醒来。
君莫违登了很久很久的山,久的他以为这一生只剩下登山一件事情。说起来,他的一生也确实如此。君家是个了不得的家族,失落一族的人很敬佩君家,可这种敬佩不属于他。父亲早逝,他继承君家的时候,君家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若非他后来追溯,君家怕是连显赫的历史也将被抹去。
他身为失落一族的族长,骨子深处憎恨着这个族群。他不甘于被族人抛弃,不甘于君家被遗忘,他一直隐忍而努力,可这些努力在族中掌权者眼中,大约是个无趣的笑话。他离他们太遥远了。
君莫违抬头,望了一眼山上,云层之中,他隐约瞥见了山顶。
他足下生风,加速上行的速度,不多会儿,他抵达了山巅。可笑的是,他的眼前是一座更高的山顶,高耸入更高的云层。
看不见尽头。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胸腹之间翻江倒海,笑着笑着,有眼泪流出。
惜年一直看着君莫违,一直很平静的君莫违忽然出了问题,苍梧第一时间现身,他对惜年说了一句话:“道心受损。”
道心受损,对于修行者而言,远比受伤来的恐怖。因为身体的伤害可以通过调息治疗,但道心受损一般很难恢复。
“怎么办?”惜年问。
“静观其变。”苍梧说。
修道一途,修的是人心。此时,已不是外人可阻断的情况,只有靠君莫违自己冲破了,毕竟险境也是机遇。
君莫违当然知道自己的道心已受损,可此时的他能如何?天人境界的差距,之于修行者,和天与地的差距等量。他早已登至人字境的顶端,离破镜本是一步之遥。这一步之遥,他走了许多年。他本以为,自己终于见到天字境的大门,只要再等一等,就能推开这扇门,从此进入天字境。可是,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登了那么久的山,以为看到了山顶,原来这个山顶,不过是群山之间的一个小峰罢了。眼前的另一座高峰之后呢,是不是还有更高更无尽的山峰在等待着他?
他觉得很累,这一生他紧绷着往前,从未敢停歇半刻,此时,棋盘中,天山小峰顶上,他想歇一歇了。
心神一旦放松,思绪就容易涣散。他开始不着边际的想起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记得有一个叫阿年的姑娘曾经告诉过他,她曾在地底深处度过寂静的二十五年,那是怎样的二十五年呢?阿岚说过,阿年初上云雾山时是个几乎没有修为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却用了孤寂的二十五破镜而出,支撑她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信念?
他不懂,于是,他很努力的去想。
人生究竟是一场怎样的际遇?他从未思考过。阿年说过,被困的二十五年里,她几乎没有思考过,全付的心神,只用来写字。
只是写字吗?
当以复杂之心无法回答疑虑时,不如将疑问回归简单。君莫违问自己,现在的自己应该怎么办?他看了看山上,又看了看山下。
如果不想就此坐而老去,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上去,要么下去。
君莫违又想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不想下去。”
那么,就继续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