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儿子的声音从房中传出那一刹,裴赞的脑海一片空白。
自打裴远书被步青衣断了手筋脚筋近乎残废之后,他便格外担忧儿子的安全。在狡兔三窟的狼狈躲藏期间,他没有把裴远书带在身边,而是将儿子送去了城外的大青松观,交给在那里的某位真人照顾,怕的就是步青衣万一找上门来会伤及他唯一的子嗣。
可是为什么,裴远书会出现在这里?是谁带他来的?步青衣吗?
裴赞气血直冲头顶,他心中一阵慌张,也不顾的什么计划还是安排了,上前一步嘭地撞开房门。
“爹?”
听闻声响,房中坐在轮椅上的裴远书呆呆望来。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裴赞却无法因儿子毫发无损的状态而稍感安心,正相反,当他看到裴远书的瞬间,心中的惊惧几乎达到了顶峰,还揉进了九分绝望。
眼前的裴远书似乎忘了近乎残废的双腿,他精神抖擞,双目迸发出兴奋光芒,瘫坐在轮椅中的身子罩了一件刺眼的外袍。那袍子形制严谨,黑底红边,衣襟、袖口皆绣有四足龙纹,腰带间垂两块大小不一的白玉佩,还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青碧玉珠。
这身袍子,裴赞时常能够见到,再熟悉不过,却从没有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细看。
毕竟,穿皇袍的那位,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裴赞只觉一阵肝胆俱裂,双眼一片晕眩,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两步。可他脑海里是清醒的,他深深明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儿子,身上穿着不该穿的皇袍,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乃大逆不道的篡位野心啊!若是被人告发,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远书对父亲的惊恐毫无察觉,还以为父亲是因为看到龙袍过于兴奋才失态。他低头看奢华而又庄严的皇袍,语气中流露着七分陶醉,三分责怪:“爹,您也太会隐瞒了!我以前不止一次问过您吧?问您有没有这打算……那时你总跟我打马虎眼,说什么不可胡思乱想。可您呢?明面上不声不响的,私下里早把这一套东西都置备上了,真是……不过,爹,这套是按您的身材量制的吧?我穿着怎么感觉大一圈呢?”
“混账!说什么胡话?你赶紧给我脱下来!”裴赞怒不可遏,惊惧之下脸色煞白,连吼声都有些底气不足,指向儿子的手剧烈颤抖。
裴远书茫然抬头:“脱下来干什么?您不是说今天就要落定咱爷俩的帝位么?反正晚上都要用,就这么穿着不行吗?我又不出门招摇。”
气急的裴赞实在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儿子浪费口舌多解释,他恼羞成怒推开搀扶他的鲁国光等人,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要抽裴远书。不料就在他手掌悬而未落的瞬间,一群皂衣玄甲的士兵涌入院中,将众人团团围住。
看到那群士兵们所着铠甲样式,裴赞彻底陷入绝望——这些人都是北衙禁军的精锐,就连卫钰也没有足够权力去调动他们。
能调动这些士兵的,全天下仅一人。
皇帝。
“东阳王老大不小的年纪,精神倒是矍铄得很,吼起来声势如雷,全然不像在朝堂那般温和低调。这等神乎其神的演技,着实令人钦佩!”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嘲讽口吻中隐约能听出那么几许咬牙切齿的味道。这一句讥讽,让裴赞彻底失去力气,再次跌跌撞撞向后倒去,跌坐在鲁国光等人的搀扶中。
近乎绝望的目光,缓缓飘向进军士兵们自觉让出的那条通路。
皇帝突然出现在别院让裴赞始料未及,而这种意外是难以想象的,意外到包括裴远书在内,除裴赞外谁都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竟会是一国之君。
裴远书从未见过皇帝,也没想过皇帝有出现在这里的可能。在他眼中,现在的情况不过是突然有群不长眼睛、不长脑子的家伙闯了他爹的地盘,而他爹,理应是除了皇帝之外睡都不能招惹的存在。
“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兴高采烈被打断的裴远书万分不悦,瞪圆眼睛朝那群不速之客怒骂,“狗东西,这是我们东阳王府的别院,哪里轮得到你们跑来撒野?活腻了是吗?!”
这一番怒骂下来,裴赞的脸上是彻底没有血色了,就连劝阻儿子的力量都文丝不剩,只能瘫软在众人手臂交织的托网中,大口大口且急促地喘着粗气。
裴远书只顾骂人,没看见裴赞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反应,他甚至还沾沾自喜,以为终于抓住了一个替父亲出头的机会。然而那一身华服、带着士兵们闯入的中年男人,似乎对他的怒斥并不在乎,反而露出一抹讥讽笑容,这让裴远书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虎父无犬子,甚好,甚好!”皇帝怒极反笑,冰冷目光瞥向裴赞,“有人举报到京兆府,说东阳王私藏祸心意图篡位,暗地里藏着一身龙袍打算登基时使用。朕得知后,还怒斥京兆府府尹胡乱听信谣言,为了亲自证明你的清白特地跑这一趟。没想到……哼,东阳王还真是没有愧对朕待你不薄的一番苦心!”
朕。
这独一无二的自称一出口,裴远书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惹了多大的祸。
与裴赞不同,裴远书这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皇帝二字是多么令人喘不过气的可怕存在。他起初还有几分惊惶,飞快扫视一圈,发现皇帝只带了一队不足百人的禁军,而己方除了裴赞手下外还有几位高手在场后,不由恶向胆边生。
“爹,逼到这步,没必要再忍了吧?”舔了舔干涩嘴唇,裴远书眼中流露出的疯狂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西平国也是时候换个姓氏了!”
话音落地,一群禁军士兵立刻明白了裴远书的打算,不需任何人下令,自发而迅速地围拢到皇帝身边护卫。让裴远书感到奇怪的是,皇帝没有丝毫紧张,脸上讥讽笑容反而更深一层。
“裴赞,你这儿子养得不错,就是不知道跟你是不是一条心。”抬手示意身前的禁军士兵退下,皇帝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些江湖高手,双手负后踱着步走到前面。他定定看着裴远书,倨傲气势有如与生俱来:“朕给你这机会,就看你敢不敢动手了。”
裴远书偷偷瞄了裴赞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是否要动手。
在众人搀扶下勉强站起,裴赞一脸死气,缓缓走向护了半辈子的儿子。
事实上,他不是没对皇位动过心思,并且这种份狼子野心至今未死,这点虽然从没有明确对裴远书说过,但毕竟朝夕相处,难免被儿子察觉些许。可是裴赞深谙瓜熟蒂落之道,他绝对不会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贸然行事,裴远书身上那套皇袍也不是他准备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于他而言,显而易见。
“远书,是谁逼你穿上的?”裴赞故意走到轮椅前,隔开裴远书与皇帝。
裴远书的气势顿时矮下去,小声嚅嗫道:“不是您让我穿上的吗?”
“胡扯!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裴赞嗓子眼里的心脏差点跳出来。
“就、就是那封信上您写的啊!爹,您怎么老糊涂了?”裴远书见裴赞表情不善也有些着急,压低声音只容裴赞听到,“爹,咱们这么多人,怕他做什么?现在正是好机会,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把他——”
裴远书举起手指无法动弹的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动作。
哪有什么信?分明是让人诓骗了!
裴赞颤抖着深吸口气,当没看到裴远书的动作。他转过身,面对皇帝强撑笑容:“犬子受伤后状态不佳,心智上也有损伤,极容易受人蛊惑。今日之事,微臣可以保证,绝对不是犬子或是微臣的主意,肯定有人故意怂恿蛊惑犬子,所以才——”
“受谁的蛊惑?是谁怂恿的他?东阳王爱子心切朕可以理解,不过……”皇帝故意顿了顿,冰冷目光看着裴赞,“朕是否也可以理解成,东阳王所说都是在欺骗朕呢?”
这一问,让气氛更加紧张。
裴赞定了定神,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努力做出谦卑状:“微臣明白,犬子此番行为大逆不道、罪无可恕。可是微尘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对是有人故意陷害犬子才会造成这般假象!圣上不妨想想,那举报之人可是与微臣有深仇大怨?她又怎么知道犬子在此处?这一切都是青襄郡主的阴谋啊!”
事到如今,裴赞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步青衣的诡计。
先是调虎离山引他出城,给墨归制造机会顺利救走墨长亭;而后又设下此局,故意留下线索,让他手下那群蠢货发现后还自以为火眼金睛,将他引到此处别院;而步青衣那边,早已设计裴远书穿上不知哪里搞来的皇袍,又举报到京兆府,而后便静静等待他和皇帝一同出现在次。
杀人诛心,步青衣这是要利用皇帝的猜疑,将他彻彻底底置于死地!
“圣上!微尘辛辛苦苦侍奉圣上十余年,若有反心怎会任劳任怨辛苦至今?那青襄郡主挟私报复,居然想出如此歹毒计谋栽赃嫁祸,其心可诛!还请圣上明鉴啊!”
砰砰砰砰。
裴赞不敢留半点力,拼命磕头争取一线生机。
然而他的这番据理力争,在皇帝的反驳面前,实在苍白无力。
“东阳王以为,是青襄郡主举报的你们父子么?”皇帝微微侧身,抬手指向人群后方,“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揭发你的人究竟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