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宽敞却布置温馨的小屋内,落日余晖透过紧闭的窗户,洒下最后一丝余温。
房间里没有燃灯,光线稍稍有些暗,理所当然会影响视线。但此刻在房间内的二人似乎并不在意是否能看清对方的面孔,能够自由自在交谈,可以不受限制想聊多久聊多久,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奢侈,亦是最幸福的事。
“所以,突然没了姓氏,还是有些不习惯?”
“倒也不是特别不习惯,就是有人喊名字的时候会反应不过来,而且似乎没收到预想中的效果。”
一声轻笑惬意而温和,墨长亭依靠在床榻上,微微低头看儿子为自己仔细地擦拭伤口、涂抹药膏,眸子里的慈祥浓得化不开。
“墨归,你若喜欢青衣,早些明说了为好。”早已看穿儿子心思的墨长亭,主动提起了儿子避而不谈的话题。
墨归手下动作稍稍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刚被救出来没几个时辰,你就开始操心那些没用的闲事了?爹,要不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好歹在水牢时能聊些正事。”
“别跟我耍嘴皮子。”墨长亭曲起手指,在墨归头顶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你说也好,不说也罢,那点小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连榆木脑袋的秦川都看出来了,还遮遮掩掩不肯承认做什么?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或许爹还能给你出出主意,毕竟我与青衣相识的时间比你更常。”
“……爹。”墨归抬起头,一脸认真,“要不,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
不只是是有意还是无意,墨归下手重了那么一点点。墨长亭嘶地倒吸口气,乖乖换了个话题:“之后的事都安排好了?还有彭三,务必保护好他。当年他为了救我出去弄瞎了自己一只眼睛,混入裴赞手下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吃了不少苦头。这份恩情绝不能忘,我若无法报答,少不得你来替我。”
“嗯。”
“还有,胡夫人祭日快到了,今年我要和你一起去她坟前,给她上柱香。若不是有她极力保护,你我父子二人也没有今天团聚的机会。”
“嗯。”
“说了这么半天,我都觉得有点饿了。你饿不饿?”
“嗯。”
“墨归,你是个傻子,对么?”
“嗯……嗯?爹,坑你儿子有意思?忍心?舍得?”差点踩了陷阱的墨归叹口气,索性放下手中药盒,正视墨长亭,“我在想事情,有些分神了。”
墨长亭坐直上身,伸手将卷起的裤腿放下,目光并不看墨归:“我知道你在担心她。对付裴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必然相当危险,我对她的担心并不比你少。但你必须想清楚一件事,向裴赞复仇,是青衣她必须完成,且必须亲手完成的。无论你如何担心,如何害怕她受伤,那也只能忍着、熬着,没有其他办法。”
“都说知子莫若父。我怎么觉得,你这个爹是假的呢?”墨归脸上带着几分孩子气,“我说在想事情,可没说是在想她。以我对她的了解,怎么可能不明白你说的?自讨苦吃、自寻烦恼又不是我的喜好。”
墨长亭微微好奇:“除了青衣,你脑子里还能装下谁?”
稍作沉吟,墨归低低念出一个名字。
“凤落。我在想凤落。”
凤落是个外贤内秀的姑娘,温柔善良又善解人意——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当年皇帝将凤落派到东阳王府,本意是监视裴赞的一举一动,不料反被裴赞利用,派去监视他一直无法信任的墨归。但出乎预料的又岂止是这一件事?裴远书第一眼就喜欢上凤落,这也是谁都不曾想到的。
裴远书的心思,裴赞是知道的,他也明明白白对儿子承诺过,一定会让他如愿以偿娶凤落回家;而裴赞本人对凤落,也一直是信任多过裴墨归的态度,尽管他早就发现凤落默默喜欢着墨归。
利用这个词,他自认比谁都谙熟。
裴赞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寡情的人。背叛归背叛,这不代表他没有感情,至少他对唯一的亲生骨肉裴远书是打心眼里疼爱——他就这么一个能延续香火的子嗣,不疼惜他,难道去关爱别人的儿子?
所以,当发觉凤落越来越不好控制时,他给了她最后一个选择。
眼睁睁看着墨归毒发身亡,或者,嫁与裴远书为妾。
再坚持坚持,有那么一年半载,待凤落的肚子有了动静,他也就不用这么拼命了。到时候向皇帝求个世袭罔替,把封王身份交给儿子,再把乱雪阁交给凤落,自己在后面把控着,一切是那么完美……
“阁主!有发现了!”
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声打断了裴赞的遐思。
墨长亭出逃和墨归的公开背叛让他心绪不佳,本打算想想儿子的事来冲淡下沉闷的心情,没想到刚有起色就被敲碎。裴赞不禁有些恼火,本想斥骂来人两句,但听到那一连声的汇报后,他便匆匆忙忙随其走出王府。
墨长亭父子的踪迹,找到了。
“有人在世子的一间别院发现了王府的马车,车上还有血迹。除此之外,有附近百姓称,黄昏前后看到有人抱着一个病怏怏的男人进入院中,极有可能是世子和墨长亭。”刚刚升任副阁主的鲁国光,汇报时极其卖力。
墨归的别院。
王府的马车。
血迹。
病怏怏不能独自行走的男人。
种种条件都符合,想来不会认错,而这也的确是个颇为明智的选择——墨归那间别院裴赞是知道的,距离东阳王府不远,但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住过人,几乎快被众人忘到脑后,可以说是最危险却又最安全的地方。
时间正在逝去,裴赞不得不当机立断,招呼上停留府中的天价高手们,直奔墨归别院。
取代步青衣成为裴赞首要灭口对象墨长亭父子,并没有嗅到咬牙切齿的杀意,仍旧在昏暗的房间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丝毫没有十余年忍辱负重终于相认的激动场面。
“有些可惜,我还没见过凤落那孩子呢,听你形容倒是个近乎完美的姑娘。喜欢上你,真是有些白瞎这么好的姑娘了。”
“嗯,我娘当年也一样,白瞎了。”
喝着平淡无味的白水,墨长亭却露出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解决?反正凤落肯定不能落到裴赞父子手中,而且看样子,她也不太适合回到皇帝手下。”
“我要是有想法就不用在这里犯愁了。”墨归席地而坐,背靠房门,双手枕在脑后,看上去还真有那么一丝惆怅,“实在没办法的话,干脆我娶她好了。”
“行啊,我无所谓,反正你去娶谁都不耽误我抱孙子。”
墨长亭一耸肩,不小心牵动锁骨刚刚包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墨归嗤笑一声,而后故意道:“既然你同意,那就这么办吧,我娶她。”
“嗯,好。”
之后,便是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齐齐陷入沉默。
一炷香功夫后,又是父子二人异口同声。
“你能不能正经些?”
平生论一本正经胡扯从未逢敌手的墨归,遇上明显不正经程度高出一截的亲爹,顿时没有了首屈一指的底气。他揉了揉额角,一声老气横秋的长叹:“招蜂引蝶的体质还真麻烦。我要是能像爹你一样其貌不扬、平庸普通就好了,也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及至中年仍保持着相当清俊容貌的墨长亭眉梢一挑,鄙夷眼神甩起来,竟然与儿子有八分相似:“招蜂引蝶不是你的特长,你最出色的能力是厚着脸皮说胡话。你有什么可苦恼的?二选一?也不想想,万一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青衣对你根本没那心思可怎么办?”
墨长亭的提问似乎触及了墨归的痛楚,片刻前还一脸云淡风轻的他,忽而别扭地扭过头,避开墨长亭的视线,从门缝望向外面空荡荡的院落。
许久,他低低一声自嘲。
“是啊,她对我根本就……”
忧伤也好,惆怅也罢,都是闲者的特权,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敢浪费的裴赞,显然没那时间忧伤惆怅。
一行人并没有保存体力的打算,一路施展轻功云跃疾行,很快就赶到相距不远的别院。正如耳目上报所说,别院外不起眼处停着一辆东阳王府的马车,一行尚未干涸的血迹稀稀落落从马车停放处延伸至紧闭大门内,旁侧还有一行格外清晰的脚印,看大小尺寸与墨归相仿。
裴赞向众人使了个眼色,连着几个功夫不错的手下,再加上那几位雇来的高手,一行人按照裴赞事先安排,有条不紊、悄无声息地翻墙入院。
绕过影壁,穿过游廊,接着是两个院落,期间的厢房也未曾落下。鲁国光带领二十余手下把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个遍,恨不得掘地三尺,但始终未见墨长亭父子身影。很快,一行人便轻手轻脚来到正房前。
裴赞竖起手掌,率先停步,身后一群人立刻会意,悄然分散,堵死正房各个出口。
而后,裴赞才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前,侧耳细听房内响动。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
房间内传来激动却努力抑制的低呼,然而这道来源于年轻男子的嗓音,并没有让裴赞放下心,反而让他的脸色一瞬煞白。
那声音是……
裴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