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名北衙禁军精锐默不作声散开,让出一条笔直通路。裴赞扭头朝通路尽头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容让他不由发出一声绝望低吟。
“圣上。”一步步稳重走到皇帝面前,广陵王苏幕遮毕恭毕敬拱手行礼,目不斜视,并不看一旁的裴赞。
皇帝一挥手,示意苏幕遮退到一旁,再次回视裴赞:“此处有人私藏皇袍蓄谋篡位一事,由广陵王到京兆府揭发,和青襄郡主并无干系。如此,东阳王还有什么话要说?”
步青衣之前那么闹腾,她仅仅是苏幕遮招来替嫁的女子,并且还和苏锦裳关系恶劣的种种人尽皆知;加上满朝文武、市井百姓都知道广陵王是老好人,从不胡乱说话得罪人,是而想要指责苏幕遮受步青衣指使才去举报,未免让人难以信服。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
苏幕遮轻咳一声,故作痛心:“小王也是接到他人告知方才了解此事。平日里东阳王家小公子吃吃花酒、闹闹事也就罢了,都是惯出来的小毛病;可图谋不轨这种事惯不得,否则势必连累全族。小王与东阳王同朝为官多年,实在不忍看同僚因此落得满门抄斩下场,迫不得已才做此决定,希望东阳王能明白小王一片良苦用心啊!”
皇帝瞥了苏幕遮一眼,似笑非笑;苏幕遮知道,皇帝这是在心里骂他老奸巨猾呢。
想保护裴赞?纯属扯淡。
如今明面上直接涉嫌图谋不轨的是裴远书不假,但裴远书是裴赞的亲儿子,又口口声声说什么受了裴赞写信指使,裴赞自然系脱不了嫌疑。倘若他真要撇清干系,倒是可以把所有罪名都推倒裴远书头上,可是这样一来,他这唯一的儿子可就小命不保了。
一向视儿子如性命的裴赞,要如何取舍呢?
受到步青衣“托付”,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的苏幕遮,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心底里期盼着好戏上演。
裴赞用力咬牙,抱着最后一丝期望看向裴远书:“远书,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又是谁给你穿的这身衣服?你快把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裴远书双手不能动,双脚不能行,要来这里并套上龙袍,肯定有其他人代劳。裴赞期盼着儿子能把这个针对他们父子的陷阱说个清楚明白,否则,他就只剩下一条路可选了。
“我、我是……不是我……爹……”慌了神的裴远书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磨蹭半天,方才断断续续说出几句话。
根据他自述,带他来到这里的人是凤落,而凤落之所以知道他身在何处,是因为他曾派人去把凤落带到他如今藏匿之处,谈论二人婚事筹备。一个时辰前凤落拿着一封信找到他,说是裴赞那边有所安排,让他如信上所言做好准备;因着凤落之前一直对裴赞言听计从的关系,他并没有多想,还以为裴赞终于按耐不住要夺了帝位,让他这个“宝贝儿子”登基称帝。
到了别院,换上凤落准备好的皇袍,美滋滋的裴远书就在房中坐等,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脸惊诧的裴赞,以及全副武装的北衙禁军。
“凤落?”裴赞看到一丝希望,探头往房间里张望,“凤落人呢?她在哪儿?!”
裴远书坐在轮椅中行动不便,只能稍稍侧头努嘴:“就在里面啊,她一直陪我来着。喂,凤落,凤落——”
“不必喊了,她不可能在里面。”皇帝突然开口,目中不信任之色赫然。
裴远书愈发慌张,一会儿看看裴赞,一会儿看看皇帝,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真的在里面!你们相信我!都是她,对,都是凤落!都是凤落让我这么做的!不是我的错!”
皇帝冷哼:“事到如今还要狡辩么?好,那朕就让你死个明明白白——凤落,出来!”
咔啷。
一声铠甲与兵器碰撞的脆响传来。北衙禁军之中,一名士兵走到皇帝身侧,摘下头盔躬身抱拳:“臣在此!”
脆生生的女声,正是凤落无疑。
裴远书看着本该在屋中的凤落却出现在皇帝身边,不由咋舌:“这……怎么会……凤落,你刚刚不是在屋子里吗?什么时候出来的?你快跟圣上解释啊,这皇袍什么的,都跟我没有关系呀!”
一身禁军铠甲、飒爽英姿的凤落娥眉轻蹙:“小公子别胡说,这几日我一直在禁军府中,今日更是从早到晚都在执行护卫任务,片刻未曾离开圣上身边。所有禁军府的兄弟都可以为我作证。”
凤落话罢,北衙禁军那些士兵们纷纷点头附和,看表情并不像在撒谎。
裴赞脸色一变,连忙起身冲进屋中,飞快寻找一圈,又苍白着脸色踉跄走回——屋子里除了裴远书换下的衣衫,没有其他任何不属于此处的东西,更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彻底驳斥了裴远书的说辞。
顾朝夕说过,计划就要周密到滴水不漏,否则不如不计划。
对步青衣而言,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要策划出针对裴赞的完美陷阱并不容易。所幸铅华一句不经心的话给了她提醒,一个算不上完美,但绝对有效果的计划就此形成。
与气氛紧张的别院一墙之隔的小巷中,步青衣倚墙而立,大口吃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包子;秦川悄无声息从墙头跳下,结束对院内情况的侦查,朝步青衣轻轻一点头:“一切顺利。”
“当然顺利。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全了,这要还能出岔子,那就真是老天爷嫉妒我的聪明睿智了。”步青衣用力吞下嘴里的包子,打了个嗝,对秦川的鄙夷之情视而不见。她抹了把嘴上的油,微微眯起眼:“这一局不知道裴赞是保自己还是保儿子。其实我倒希望他保裴远书。”
秦川低低嗯了一声,语气些许感慨:“裴远书是他唯一在乎的人,除了夺走他的权势外,最能折磨他的事莫过于痛失独子了。不过……倘若他真的选择自保丢弃儿子,这结果会让他对你的憎恨达到极致吧?狗急跳墙,到时候他会用何种更极端的手段就不好说了。”
“随他便,我不在乎。反正有你们帮我呢。”
今日之后,墨长亭、秦川都会光明正大回归以步青衣为首的乱雪阁,此外还有墨归、崔放等人助力,摆脱势单力孤局面的步青衣的确实力倍增。可是秦川仍然不放心,毕竟裴赞是推倒了顾朝夕的可怕存在。
“川哥。”步青衣盯着那堵厚实的墙壁好半晌,突兀开口,“如果你们不想继续无休止的明争暗斗,那就离开吧。”
秦川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就是明面的意思。扳倒裴赞为阁主复仇后,大家也没必要死守着乱雪阁不放了。”步青衣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自由自在爬行的蚂蚁,淡道,“十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于我而言不过是闭眼再睁眼的功夫,对你们来说却是漫长的煎熬。复仇是件很痛苦的事,我也知道川哥你舍弃了很多,我觉得……我觉得你也好,墨副主也好,没必要继续跟我在乱雪阁中耗尽生命,你们也该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秦川向来刚硬的表情里,一丝温柔流淌而过。
他微微失神,很快又恢复如常:“才看到点光亮就飘了是么?裴赞还活着,没到谈这些的时候。”
“嗯,行,咱们事成之后再谈,反正你也跑不了。”步青衣抬起头,灿然一笑。
她的笑容和十三年前没什么区别,依旧清爽得不像个杀手。那种熟悉的感觉让秦川也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却在意识到后立刻板起脸转过身,倔强地不肯让别人看见。
他的性格一向如此,总是用冷漠和倔强遮掩心底的温柔。
步青衣对他再了解不过,是而并不戳穿他伪装的冷硬,仿若没看到那抹一闪而过的笑容一样,继续若无其事盯着院墙。
表面上波澜不惊,可她心里仍七上八下紧张得很。
说天时地利人和并不是吹牛,这次迅速设套引裴赞上钩,除了巧妙设计外还要感谢凤落和百花楼的楹月。
当然,也少不得她因为以为傲的易容技术。
在让崔放伪装成她,与秦川里应外合引裴赞等人出城时,早已准备多年的墨归在彭三帮助下救走墨长亭。但这些还不是计划的全部,与此同时,易容成凤落的楹月拿着墨归模仿裴赞笔迹写的信,哄骗并把裴远书带到别院,为他穿上凤落托人从礼部偷偷“借”来的皇袍,并在皇帝率兵到达后悄然翻窗逃离;而凤落余下的任务,便是故意紧跟在皇帝身侧,制造不在场证明。
步青衣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去广陵王府说服苏幕遮,由他来完成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去京兆府举报某人意图谋权篡位,请皇帝带领北衙禁军和长门司出马,断绝裴赞后路。
裴赞急于除掉步青衣,又害怕墨长亭会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如她预料一般,像热锅蚂蚁一样慌张得两头乱跑,结果就是一脚踩进圈套之中,还带着他那群不好对付的高手们。
调虎离山,一网打尽。
“裴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院落中,皇帝的语气已经冷到极致,负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手势。
混在北衙禁军精锐中的十余名长门司官员悄然行动,转眼间就将皇帝那个手势所代表的命令传达到别院外。早已等候多时的长门司副使凤梧收到指令,眸光一闪,毫不犹豫发出一声嘹亮唿哨。
不过片刻,一群衣着各异的人悄然将别院围住。
如果在场的有老江湖,必然会因为这群人一同出现而惊诧得瞠目结舌,甚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试问天下,有谁能将九十九名一品高手聚集到一起?
早就有所准备的不止步青衣。
还有堪称最了解江湖的这位皇帝,陆昭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