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外驿道四通八达,连接中州大陆各国各地,但因东部近海,西平之外再无邦国,因此是数条驿路中往来行人最少的。
三十里处的第一站驿馆柳安驿,冷清四天后终于迎来了一波客人。
“不必准备住宿,我们只在这里稍作歇脚——有凉茶吗?白水也可以,哪怕浊酒都没问题,能解渴就行。”
一身青色长裙的身影迈入驿馆,一开口,就把昏昏欲睡的驿使给吓了一跳,瞬间精神抖擞。
这人……
这人是男人啊,怎么穿着女子衣裙?!他还说什么“我们”,可是不就只有他一人吗?难不成见了鬼?
驿使呆愣半天,直至男扮女装的客人不耐烦地拍了拍桌面才如梦初醒,连忙跑去准备酒水。待驿使将一壶热茶啊、一壶冷酒端来,驿馆里除了那怪人外,有多了一个高高瘦瘦、看起来严肃地有些吓人的中年男人。
二人对驿使视而不见,一人捧茶一人喝酒,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阁主把时辰拿捏得正好,裴赞再晚些离开,我那马都要跑不动了。哎,对了,秦大哥,这次你是不是就不用再回东阳王府了?”
“救出墨副主后,再没必要回去了。”秦川狠狠咽了口酒,低哑嗓音中透着疲惫,“崔放,阁主没考虑到的事你帮着多考虑些,她现在担子很重,难免无暇顾及。”
崔放脱了步青衣的衣裙整齐叠好,随手放在一旁:“有吗?我看阁主精神头还好啊!而且我挺佩服阁主的,那么短的时间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计,真厉害!”
“计划并不完美,很粗糙,好在她对裴赞了解足够,所以才能顺利进行。”对于步青衣一手安排的调虎离山之际,秦川似乎并不怎么满意,“今天恰好你回来了,若是你不在,她上哪里找人冒充她,进而引裴赞离开都城?”
听了秦川的话,崔放有些不太赞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阁主想办事时我就恰好回来,这不是说明阁主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吗?这也算是一种能耐吧?秦大哥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自打处理完云水剑庄的恩怨后,崔放就把步青衣奉为神明一般,发自内心地处处维护,容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好。秦川虽然觉得步青衣在处理许多事情时还不够成熟稳重,但她是乱雪阁现任阁主,看到手下们对她忠心耿耿,终归是秦川的目的之一。
秦川没有再反驳崔放,稍作休息后,拍了下崔放肩头:“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看看墨归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得尽快赶去阁主那边,免得裴赞狗急跳墙对阁主不利。”
纵马疾驰数十里后,二人着实疲惫不堪。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们各自肩负着重任,要以最快速度完成步青衣安排的一系列计划——让崔放假扮步青衣,通过秦川来将裴赞和一众潜伏的高手引离东阳王府,再让墨归趁机救走墨长亭,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此时的东阳王府,安静得像是没有人活着。
之前被墨归打伤的几个人已经没了气息,不甘圆睁的眼睛变得涣散无光,仿佛在绝望于所效忠之人的残酷无情。
哪怕他们心底早有预料,一旦墨长亭逃走,他们都要跟着陪葬。
站在空无一人的水牢前,裴赞出乎意料地格外平静,只是熟悉他的几位手下都看得出,这种平静是用来掩藏他皮肉之下那种暴怒的表象。此时此刻的裴赞仅仅亲手杀掉守卫水牢失职的手下,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以他惯常性格,其实连身边这几个人一并都处理掉的。
见其他人都吓得缩在后面,鲁国光只好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声如蚊讷道:“阁主,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墨长亭或者出去的话,只怕很快江湖上就会对我们……”
裴赞没有回答,对鲁国光的话充耳不闻。
躲?
能躲到哪去?
能躲到什么时候?
能躲得过什么?
浸淫江湖数十载,没有人比裴赞更了解江湖的本质——江湖人最重一个义字,哪怕乱雪阁是杀手组织,哪怕顾朝夕以及所有子弟都手染鲜血,可是一旦他背叛顾朝夕、篡夺乱雪阁阁主之位,而后又转投朝廷之事被公诸天下,他必将成为武林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而那位老奸巨猾,绝对不可能承认与江湖势力有关的天子,自然也不会出面保护他。
事到如今,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在墨长亭将那些本该被尘封的秘密公布之前,彻彻底底铲除所有与此相关的人。
墨长亭,墨归,步青衣,秦川……乃至他身后这些知道实情的手下!
“鲁国光,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乱雪阁的副阁主。”缓缓转过身,裴赞平静的面容里带着几分疲惫,“我老了,终是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思虑周全,再过几年怕是担负不起阁主重任,到时候……”
裴赞故意拖长的尾音,让鲁国光有了把狂喜努力压下,换上一副忠正表情的时间。
“阁主放心,属下必不辱阁主重托!”可以掩藏起激动语气中的颤抖,鲁国光用力一拍胸脯,“有什么安排阁主尽管吩咐,国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完成阁主交付的任务!”
裴赞嘉许点头:“好,要的就是你这种气势!墨长亭身负重伤,这么短的时间墨归带着他走不了多远,必然藏在附近某一处。你马上带人全城搜找,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所有阁中子弟任你调用。”
任意调用各种弟子等同于阁主权力,这让鲁国光喜不自禁,身后那些叫不上姓名的下属也紧跟形势拍上马匹,一口一个“鲁副主”叫得极其热络,一溜烟在鲁国光带领下纷纷跑出去招呼其他人广泛搜找。
裴赞没有和众人同行。
他站在孤寂的水牢门口,回味着守门手下的话,再看着眼前被整齐斩断的铁索,脑海里依然能够浮现墨长亭被救走的画面。
以及,有墨归参与的这场拯救行动全貌。
水牢的守卫有六人,这六人届时各种伸手较好又很警觉的子弟。这六人每两人一组,三组人轮流换班看守;一组人负责看守时,另外两组就在水牢侧面的小屋中歇息,一旦有事便于及时赶到。然而这么几位还能看得过眼的手下仍然没能抵住墨归的攻击,按照他们自述,居然都是被一招制服的。
不过,有一人除外。
这六名长期负责看守水牢的手下中,有一个叫彭三的,是裴赞执掌乱雪阁时期后招入的手下。彭三已过中年,曾经在某小门派修习,后来在比试中被人弄瞎一只眼又逐出师门,这才沦落到裴赞手下。尽管入门较晚,但彭三凭借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和紧密心思,一直以来都能很好地胜任看守工作,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好好守住水牢大门。
更详细些说,他根本没有守,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放墨归进入的。
裴赞低头看看地面上躺着的五具尸体,再起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愤怒闷哼。他自觉待彭三不薄,可是关键时刻彭三却摆了他一道。要不是与彭三同组的守卫为求活命断断续续告知,彭三之前就多次放墨归进入水牢,而后用大量钱财堵住同组守卫的嘴,他可能以为彭三失踪是因为去追墨长亭了呢。
至于墨归是如何打开水牢大门上那把锁的,恐怕也是彭三的功劳——数年前他曾丢失过一次水牢钥匙,很快彭三便将钥匙送还,声称是在水牢中捡到的。当时裴赞并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马虎大意掉落了钥匙;如今仔细回味,恐怕钥匙是彭三故意偷走的,印了模子后送回,此后彭三手中便多了一把能够打开水牢的钥匙。
裴赞向前走几步,直至水池边沿。
打开水牢后,墨归要面对的困难有两个。一是解开墨长亭身上透体而过的铁链,二是要接触墨长亭身上所中,由他亲手配制的奇毒。
当然,这对墨归来说都轻松解决了。
铁索是被整齐斩断的,想来是墨归找到了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墨长亭身上的毒,应该说也是墨归找到解药后处理过的,水牢狭窄小路上,来自他药库里的药瓶还静静躺着。
唯一让裴赞好奇的是,这一番救援显然是经过长时间精心策划安排的。根据守卫坦白,墨长亭和墨归父子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私下见过面,想来二人早已相认。那么他们两个是如何忍住相认的冲动,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演着儿子认贼作父、当爹的有苦说不出的戏码的?
裴赞倒吸口凉气,脊骨隐隐发寒。
他觉得,他小看了所有人。
墨长亭,墨归,步青衣,乃至他曾深爱的妻子。
再广阔些,则是所有他以为已经灰飞烟灭的,忠诚于顾朝夕的乱雪阁残余旧部。
“顾朝夕,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不可能一直输给你!”一拳捶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裴赞阴沉低哑的嗓音在空旷水牢中回荡。
胜或负,生或死。
不争,怎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