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来临给帝都增添了许多活力,而这一年难得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郡父母官舒心不说,连百姓也觉得盛世就要来了。
唯独皇帝陆昭徽不太高兴。
各地方的奏折纷至沓来,并未因这一年的风调雨顺而有所减少,反倒增加许多。更让他烦躁的是,奏折上报的内容不是赈灾请钱之类常规奏请,而是一桩桩惊心动魄的离奇案子。
“永陵县县侯周昌永被人发现自缢于家中,脚下放了整整一刀的宣纸,宣纸上写满与他有关的私相授受条目,其中还有约莫十几桩人命案。”
“逐郡太守张龙突然失心疯,像是被什么恶鬼吓到了似的,深更半夜跑到御史台自首,道出二十余件收受贿赂的罪行,并跪求将其收监。”
“还有兵部侍郎陈坚游数日前暴毙府邸门口,隔日便有数十名百姓到京兆府报官,尽诉陈坚游数年来作奸犯科等罪名,要求京兆府还众人公道。”
几位负责先阅奏折的文臣满头大汗,越说声音越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战战兢兢。除了这几个重臣外,包括陆景弈在内的六名成年皇子也在场,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十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实际上都把矛头指向一个藏在暗处的特殊角色,一个似乎有着皇帝庇佑的人。
东阳王,裴赞。
待众臣将相关奏折禀告完毕,陆景弈上前一小步,躬身道:“最近一个月各地奇案频发,可以确定有人在暗地里盯准那些品性不端、为官不仁的朝臣。虽然这人行为不算光明磊落,但的确对朝中官宦们起到了震慑作用。”
不等陆昭徽开口,太子先一声冷笑接过话头:“震慑?有用人命来震慑的吗?杀鸡给猴看我能理解,这杀人给人看……我说缙王,你给我说说,除了圣上之外谁还有这生杀予夺的权力?”
“这些涉嫌犯案的官员中,只有寥寥几名失了性命,且其中多半都是畏罪自杀,说生杀予夺未免有些夸张。”陆景弈不卑不亢,沉稳反驳。
太子身侧,二皇子一脸谄媚面向皇帝:“是不是生杀予夺,还要看圣上的意思。这些官宦是否该死,也应由圣上裁决。圣上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且胸怀天下,想必心中早有决断,我等臣子不该妄议。”
太子瞥了二皇子一眼,满面讥讽,嘟囔了一句“马屁精”。
膝下几个儿子互相瞧不上眼明争暗斗,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然而他没什么兴趣对几人的互相排挤做评价,倒是对陆景弈的话有些不太认同。
“缙王是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还是说这些案子不该追查?依朕看,缙王认为犯下这些案子的凶手在行侠仗义,不该追缉反该鼓励,是吗?”
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悦,陆景弈赶忙跪下:“臣不是这意思。臣认为,在背后策划这一系列案子的行为断然不可取,然而案子的结果都是百姓喜闻乐见的,若是大张旗鼓追缉凶手予以严惩,恐怕会招致百姓反感。”
皇帝冷哼一声:“好个心怀苍生的缙王,你就不担心朕反感?”
陆景弈低头,不敢再多话——若是皇帝有心找他的茬,就算辩解千万句也只会加深皇帝的不悦,倒不如保持缄默。
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四皇子缓缓侧身,有意无意看了陆景弈一眼,面带微笑对皇帝道:“臣觉着,缙王许是猜到是什么人在暗中闹事,所以才会不由自主替那人说话,实际上并非故意惹圣上不高兴。你说呢,缙王?”
这么一问,陆景弈更是无言以对。
虽然成堆的奏折上没有写明,但熟悉西平王朝官宦关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近来出事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裴赞派系,其中如兵部侍郎之流,更是裴赞派系极其重要的党羽。
那么,是谁如此目标明确地在针对裴赞呢?
步青衣这个名字,绝对是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
太子听明白了四皇子话外之意,嗤地一声笑:“对对对,我可听说了,缙王好像与某个大出风头的女子关系非同一般啊!不过我没太明白,你怎么就稀里糊涂收了人家名义上的妹妹,而不是姐妹一起拿下呢?那样的话,可能就不会被人家退婚了!”
许是觉得太子的话过于刺耳,皇帝重重咳了一声。太子连忙收起幸灾乐祸之色,低着头不再吭气。
目光逐一扫过貌合神离的兄弟们,陆景弈心中一阵沉沉叹息。
这些人,就是日后西平王朝的顶梁柱吗?多疑性格像极了父亲,却又远远不如父亲那般精明强干的太子,能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吗?他无意争权夺势,更不曾有过谋权篡位的野心,只是……只是他面对西平王朝的未来,根本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们是手足兄弟,这种吵嘴不觉得幼稚吗?还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真是丢人。”皇帝从榻上起身,负着手走到殿中央,眼角余光瞥向陆景弈,“朕深知缙王从不徇私,但总有些人满心怀疑。不如这样吧,这些案子都交由缙王你去处理。一来,你协助大理寺和刑部查案积累了不少经验,让你去办朕放心;二来,你也能趁此机会断了那些流言蜚语,还自己个清白。”
听皇帝的意思,似乎笃定这些事都是步青衣所为。陆景弈暂时不能确定真假,但以他对步青衣的了解,这的确像是她的作风。
无奈的是,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只能遵从皇帝的安排。
“臣定当尽力。”他努力不然自己心里的疲惫与不情愿流露在言语中,而后,在一群兄弟与朝臣略带戏谑的目光中,黯然退出寝殿。
早春已过,夜风再没有料峭的寒凉,多了几分柔和暖意。
架不住陆景弈心寒,一双眼看什么都觉得萧瑟,心像是被谁给掏空了似的,怎么都打不起精神。
“缙王殿下,我家主子有请。”才出了宫门,一个小厮脚步匆匆凑上前来,一边向不远处的马车一指。
陆景弈顺着方向望去,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琉璃蓝顶配野鹤云纹,垂下的门帘上绣着正圆形纹章,一看就知是广陵王府的马车。只是这么晚了,广陵王找他能有什么事?
陆景弈对苏幕遮并不设防,因此也没有多问,随着小厮向马车走去。待到他临近马车前,趁小厮掀开门帘的当儿往车内望去,目光与车中人相对,登时愣住,眸中又似有几分欣喜。
“步姑娘?!”
车中人并不是苏幕遮,而是消失了近两个月的步青衣。
“来来来,你先上来再说。”步青衣招招手示意陆景弈上车,毫不避嫌地与他并坐在长椅上。
陆景弈满面掩饰不住的喜色,激动得竟有几分语无伦次:“之前我还以为你遭遇了不测……真是万幸……不,我就知道你没事!”
“王爷你先别激动,顺顺气。我这趟回来好多事要找你帮忙呢,你要是一下激动得病了,我岂不是得不偿失?”步青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个水囊,拔出软木塞递给陆景弈,“来,先喝口酒暖暖身,镇静一下。”
陆景弈哭笑不得,连连摆手:“明日还有早朝呢,喝不得。你也少喝,喝多了伤身。”
“没事,我现在身体倍儿棒,十头牛都能吃下。”步青衣贪婪地灌了一大口酒,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水囊。她抹了下嘴巴,笑吟吟盯着陆景弈:“我得先恭喜王爷,顺利逃脱一桩倒血霉的婚事。”
“这……步姑娘的嘴还是这么锋利。”陆景弈苦笑,似不经意道,“锦裳姑娘事我也听说了,还听说她和东阳王府又结了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这趟回来,东阳王世子可有跟你提起这件事?”
步青衣一撇嘴:“王爷不用拐弯抹角试探。我是真的刚回都城,才从广陵王府出来就跑这里找你了,还没去见裴墨归呢——估摸着,我最近都不会去见他。”
被步青衣看穿令陆景弈略显尴尬,他轻咳一声掩饰,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步姑娘说有事需要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要个身份。”步青衣一眨眼,咧嘴一笑,“我刚才跟广陵王商量过了,他愿意帮我讨个正八经的郡主身份,但是需要有人帮腔才行,毕竟皇帝对我的印象应该不是很好。”
岂止不是很好,简直糟糕透顶。
陆景弈没有直接说明,只是用力点了下头:“只要广陵王提出,我会尽可能一起帮忙争取。一口咬定是广陵王养女的话,这件事倒也不难办,毕竟有过不少例子在前的。不过,步姑娘要争取郡主身份做什么?”
“自然是在这非富即贵的帝都立足啊!”
步青衣撩起窗帘向外望去。
皇宫所在与朝臣们聚居的景阳坊紧紧相连,方便有急事时朝臣们连夜入宫,所以马车行驶在朝南主路朱雀大街上,双目所及仅是王侯将相、达官显贵的府邸。想真正在帝都立足,至少要在这相邻的两坊中有一席之地。
见步青衣望着外面出神,陆景弈轻声询问:“与裴赞的较量……还要继续下去吗?”
步青衣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果是裴墨归的话,肯定不会问他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她都开始从裴赞的党羽下手了,怎么可能半路叫停?
这一次,势必要与裴赞做个彻底了断。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