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衣回到帝都翌日,早朝时苏幕遮果然向皇帝提出郡主封号的请求。皇帝本不打算接受,不料苏幕遮一口咬定步青衣是其养女,加上包括陆景弈在内的十余朝臣纷纷有理有据帮腔,最终逼得皇帝不得不松口,允了一个青襄郡主的封号。
散了朝,苏幕遮在宫门口逗留许久,逐一感谢站出来支持的朝臣,顺便请陆景弈到广陵王府小酌。
“昨天匆匆忙忙与步姑娘见了一面,她也没说到底要封号做什么,我现在有些担心,怕她把东阳王逼急了会引火烧身。”无人处,陆景弈的担心表露无遗。
苏幕遮摸索着小胡须,看上去倒比他乐观几分:“我看青衣不是那种凭着气性贸然行事的孩子。她蛰伏了足足两月之久,如今提出这么个要求,想来是有充足准备和周密计划的。”
“若是如此,那自然最好,毕竟东阳王能混到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绝非运气使然。”稍作迟疑,陆景弈压低声音道,“锦裳姑娘怎么样了?她知道步姑娘回来吗?”
苏幕遮的动作明显有那么一瞬的迟滞。
庙堂上油滑了大半辈子的广陵王先是一声叹息,继而苦笑 ,带着那么几许无可奈何:“青衣昨晚可是直接出现在锦裳面前的。她走后,锦裳把自己关在屋里一通乱丢乱砸,下人说到了后半夜才算歇口气。”
苏锦裳的所作所为,虽然尚无确凿证据,但陆景弈基本都有所了解。看着面前忧心忡忡的老父亲,他着实有些不忍,可是犹豫再三后,终归忍不住开了口:“锦裳姑娘……似乎与东阳王私下往来甚密,步姑娘对她动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觉得广陵王最好多关注锦裳姑娘,别让她一时糊涂再犯什么错误。”
作为一个还没出阁的千金小姐,苏锦裳被步青衣毁了容,可以说是下半生已经耽搁了大半。按理说,苏幕遮这个当爹的应该对步青衣十分憎恨才对,然而情况正相反,提到这件事时,苏幕遮反而对步青衣的袒护更多。
“锦裳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所以才会犯下那些令人不齿的错误,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当然。”苏幕遮放慢脚步,叹息道,“实不相瞒,直到现在锦裳还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该说的、该劝的我都说过,实在是劝不动,走投无路的话,就只剩下禁足这一个办法了。反正嫁给东阳王世子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提到裴墨归,陆景弈并不是很舒服,却也说不清这种情绪的根源究竟从何而来。
肯定不单单因为裴赞就是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面上泛起茫然之色:“我一直没想明白,锦裳姑娘非要嫁给东阳王世子是何用意?仅仅是为了拉近与东阳王的关系?”
“嘿嘿,到底是年轻啊——不对,应该说太正派,太不解风情才对。”苏幕遮咧嘴一笑,竟有那么几分稚童似的顽皮。他拍了拍陆景弈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口吻:“缙王啊,你就没想过这桩婚事的根源可能不在锦裳和东阳王世子身上,而在青衣身上?女人的妒忌心能够引发可怕灾难,了解一下。”
经过苏幕遮这么一“点拨”,陆景弈终于若有所悟。
“您是说,锦裳姑娘之所以要嫁给东阳王世子,是为了让步姑娘心里不痛快?锦裳姑娘觉得他们二人之间……”
“抛开别的不谈,那东阳王世子的确是个人物,倒也配得上青衣那孩子。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情愫,人家不肯说,咱也不敢问。”仿佛从八卦中找到乐趣的苏幕遮笑完了眼,皱纹挤到一起,还侧头俏皮地朝陆景弈眨了下眼,“当然,也不是说缙王没机会了。事在人为,主动出击往往有奇效啊!”
大路上平平整整没有任何碎石,陆景弈却差点绊了个跟头。
“广陵王就别拿我说笑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咱们心知肚明就行了,用不着说出来,是吧?哈哈哈哈哈……”
陆景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主动出击吗?广陵王显然小看他了,这种事在步青衣离开都城前他就已经做过。只是结果如他所料那般,他并不是步青衣心中那个适合陪在他身边的人。
但是,他认为,裴墨归同样没这个资格。
不知为什么总会成为焦点的裴墨归丝毫不忧心这些闲事,他正躺在东阳王府自己的房间里惬意享受。仗着受伤需要照顾的借口,他管裴赞要了四个丫鬟,这四个丫鬟正每人捧着一个果盘,嬉笑着争先恐后把自己手中的水果塞进世子殿下的口中。
秦川一脚踢开门闯入时,那四个丫鬟笑得花枝烂颤,根本没回头看来人是谁。及至秦川冷着脸走到四人身后,腰间配刀出鞘半寸发出一声噌响,四个丫鬟这才意识到什么,丢了果盘花容失色尖叫跑开。
屋子里只剩下在一旁泡茶的凤落,屋外则只有守门的卫九城。秦川终于能卸下伪装出来的冷肃严厉,伸手在裴墨归胳膊上一捏。
“……秦叔,多大仇?这可是真伤。”裴墨归嘶地倒吸口凉气。
当日他们二人与步青衣定下了计划后便分别,没过多久步青衣就带着南烛等人悄然离开都城;而为了让裴赞不起疑心,裴墨归刻意弄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编造出“被步青衣偷袭劫持”的借口,来弥补他自己策划的失踪十日的谎言。
这些伤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一些出自裴墨归自己的手,另一些出自秦川之手。
“别矫情,你养多少日子了?就算是女人怀胎也该生了。”秦川一声低斥。
裴墨归一本正经反驳:“秦叔,女人十月怀胎产子,我这才两个月,也就刚到小产的月份。”
换来秦川又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
“秦叔叔,您下手轻些,他腹部还有处刀伤没好利索。”凤落看不过去,小声提醒,这才让秦川安定下来。
裴墨归翻身坐起,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病色。他盯着秦川,眼中一抹似有似无的期待:“阁主回来了?”
“昨天到的,现在大概在景阳坊寻觅宅邸。”秦川递给他一封信,继续淡然道,“裴赞正在前堂安排琐事,让我先过来探探你情况,等下他应该也会来——你这伤口要不要再裂开一下?感觉更真实些。”
“……秦叔,我爹是不是欠你钱没还?”
听着二人古怪谈话,凤落露出一抹轻笑,却又想到什么,笑容马上变为黯然。她面上这点小变化并没有逃出裴墨归视线,他向秦川使了个眼色,待秦川离开,招手把凤落唤到床榻前。
“有心事?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闷闷不乐。”
凤落先是摇摇头,见他追问表情坚定,这才轻轻一点头,眼圈泛红:“昨天小公子他……他手脚不太老实,还问我到底什么时候嫁过去。”
裴墨归稍作沉默,眸子里多了一抹歉意:“抱歉,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其他事,没来得及解决这个问题。”
“殿下不必道歉,这本就是不情之请。当初是我自己应承下的,如今反悔却要殿下为我出头,本就是我不懂事……”凤落越说声音越小,低着头,双手不断揪着衣角。
“当初圣上派你到裴赞身边监视,你也是为了完成圣命才接受裴远书提出的要求的,何来不懂事一说?你且再拖一拖,我会尽快想办法搅黄这件事,实在不行的话,至少想办法把你安全送走。”
听到“送走”二字,凤落身子猛地一震,忍了半天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哭什么?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裴墨归隔着衣袖,轻轻擦去她脸上泪水。
凤落毕竟年纪不大,哭的时候还有几分小孩子模样,煞是惹人心疼。她有些哽咽,不敢抬头看裴墨归:“我不想当他的妾室,我也不想走,我……我想留在殿下身边。”
裴墨归和颜悦色,没有半点不耐烦:“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若是裴远书较起真儿来,你要如何应付?凤落,我不是赶你走,只是让你以自保为优先,懂么?”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哪怕惹王爷不高兴,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可以忍的!我想一直在你身边,这样才能照顾好你……”
眼见凤落就要陷入泪海,裴墨归只好站起身,取来汗巾为她擦拭汹涌而出的眼泪。只是他这动作没能有达到安慰效果,反而让凤落更加激动。
猝不及防间,凤落突然扑进他怀中,两只手紧紧抓住他后背衣衫,侧脸紧紧贴靠在温热胸口。
“我做不到,片刻都不行……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那样我还不如死了……”
阵阵哭声穿透门窗传到外面,比陆景弈更不解风情的卫九城一脸茫然,打开房门探头往里张望。
呦呵,抱在一起了?什么情况?
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卫九城得来裴墨归狠狠一瞪,赶紧满面尴尬地将门关上。而就在这一开一关的瞬间,裴墨归瞥到屋外不远处一抹熟悉身影,正目光笔直地向他和凤落往来。
好像是……步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