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墨归被秦川带回东阳王府后,裴赞加大了搜寻步青衣下落的力度。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派出去的眼线一无所获,倒是蹲守客栈的手下传来消息称,客栈好像出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关门大吉,人去楼空。
裴赞越发相信步青衣已死的说法,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步青衣根本不在帝都。
江东陶郡有着天府之州美称,此处山水丰富,气候宜人,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更是绝佳的休养之地。陶郡西北角的明泽湖上,零星分布的数百座小岛更是陶郡之极,向来有着人间天堂的赞誉。
百岛之中有一座名为枕雪,方圆不大,却有着极为精致的景色。枕雪岛南侧有一片竹林,当年岛主来此时就为它取了名字。
漱玉林。
漱玉林可以说是顾朝夕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步青衣居住最久的地方。时隔十余年再回故居,竹林仍在且更加茂密,那间竹屋精舍却已破败不堪,几欲倾塌。
一大清早,关联砍了一堆老竹子回来,耐心指点南烛要如何烘干、如何捆绑;铅华则里里外外拾掇杂物,一番清洗拜访后,竹屋竟也有了几分雅致味道。及至午后步青衣带着饭菜酒肉归来,即将倾颓的竹屋已焕然一新,又像新居一般。
与步青衣一同归来的还有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左右岁,身材精壮,目光炯炯有神,看步青衣时眼神带着七分敬畏三分钦佩。
这人当年不过是乱雪阁一个默默无闻的子弟,名叫崔放。难得他在裴赞带领部分子弟投效朝廷时仍坚持忠于顾朝夕,不仅退出了改姓裴的乱雪阁,还私下里与其他退出的子弟保持联系,后来被秦川找到,成了负责江东这一带事务的小头目。
双方简单介绍后,步青衣邀崔放留下吃饭。崔放见除了南烛之外,铅华和刘氏母子也在同一张饭桌上,不禁有些犹豫,把步青衣叫到一边小声道:“阁主,若是家宴的话,我就不留在此了。饭桌上说些阁中的事,怕是不太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川哥、墨归跟他们都认识,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步青衣挨着铅华坐下,顺手为铅华和刘氏各夹了一只鸡腿,看得崔放目瞪口呆。
顾朝夕在时,乱雪阁一向尊卑分明,上下有序,绝不存在这种主从和和气气打成一团的情况——自然,步青衣是个例外。
有些不太习惯地坐在众人中间,崔放起初还有些尴尬拘谨,慢慢发现铅华、关联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自顾说说笑笑秀恩爱后,他才渐渐放松下来。
“江东这一带的老伙计们都已经知会过,他们愿遵从顾阁主遗命,一切为阁主马首是瞻。此外,按照阁主的吩咐,我已经整理出各地目前能够确认的、仍忠于顾阁主和阁主的子弟名册,总计三百九十六人。其中较有实力和经验的四十七名,随时听从阁主差遣。”
昔年乱雪阁鼎盛时期,总部与各分部弟子加在一起有近万名至多,如今就只剩下这些人尚可调用。不过步青衣并没有因此失落,她稍作思忖,而后干脆利落道:“挑选一百比较沉稳的弟子,三五人为一批先混入都城;再择百人装扮成附近村民,盯守都城四郊;余下的人暂时留在江东,随时等候命令。”
崔放点点头,飞快用暗语在随身带的纸上记下。妥当之后,他略带担忧之色看步青衣:“阁主,如今裴赞的势力无处不在,都城更是他的老巢。即便阁主和墨副主亲自出马,只凭这少得可怜的一百人手,想杀裴赞恐怕不够用吧?”
“杀他?我若想杀他,来之前就有许多机会,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步青衣挑唇浅笑,眉宇间掠过一丝冷然,“裴赞处心积虑想要夺取乱雪阁大权,又费尽心机掩藏真相、蒙蔽人心,都是为了能带着乱雪阁这份大礼投靠朝廷,换取功名利禄。与其杀了他给他个干干脆脆的了断,不如夺走他经营多年的一切,这才是叛徒该有的下场。”
崔放若有所悟,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可是……阁主,裴赞现在是有朝廷庇佑的郡王,咱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身败名裂啊?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呢?”
步青衣抿了口酒,黑白分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想瓦解裴赞和他党羽的势力,少不得内外合攻——所以,我必须再回到都城。”
崔放愣了半晌,想要开口劝阻,却又明白自己身份使然,不该说些反对的话。他低头喝了口闷酒,过了好半天才又喃喃道:“阁主早就有这打算吧?不然怎么没让墨副主和老秦跟回来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家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要继续留在裴赞那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因为还有没完成的重要任务。”
步青衣轻描淡写一句话打发了崔放的问题。然而,裴墨归和秦川留在东阳王府的目的,绝对要比这句轻飘飘的回答沉重千万倍。
其实早在皇陵相见那天,步青衣就提出过让他们二人离开裴赞,避免身份暴露陷入危险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提议遭到了秦川和裴墨归的拒绝,而裴墨归给她的理由,也的确不容反驳。
世人都以为已经在大火中烧死的前任乱雪阁副阁主墨长亭,其实一直被囚禁在东阳王府地下水牢中,裴墨归必须想办法救出墨长亭,他的亲生父亲。
乱雪阁内无庸才,年轻时的墨长亭就凭借无人能及的暗器功夫声名鹊起,寻常敌人想靠近他一丈范围内都很困难。裴赞本就不是以功夫见长的人,当年他之所以能擒获墨长亭,靠的是迷烟和人多势众,可他心里明白,哪怕只给墨长亭一个微小的机会,都有可能被趁机翻盘。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道理裴赞深信不疑。
由于顾朝夕的尸骨始终没有找到,是生是死无从判断,总是提心吊胆害怕顾朝夕突然有一天回来复仇的裴赞决定,留下与顾朝夕关系极好的墨长亭作为人质。
为了安全地囚禁墨长亭,他特地在王府地下建造了一间水牢,水牢的门由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成,需要他和夫人胡氏各执一把的钥匙同时开启;胡夫人去世后,这把钥匙又回到了他手中。
除了特制的门锁外,墨长亭的束具也有极大说道。
水牢主体是巨大的方形水池,水池中央树立起一根十字形铜柱,墨长亭呈大字型被束缚在铜柱上。铜柱之外,有八根粗重的铸铁铁链分别被浇灌镶死在顶棚和水水下地面,末端以镣铐锁住墨长亭的四肢、脖颈、腰身以及一双肩胛骨。那铁链和镣铐锻造时加了玄铁在其中,坚硬无比,同样只有通过裴赞手中的钥匙方能解开。
换句话说,要想救出墨长亭,要么由裴赞亲自打开锁,要么拿到钥匙,别无他法。
夜色笼罩帝都,风声里夹带着几分春意,心病去掉大半的裴赞难得安枕入眠,枕下犹压着两把极其重要的钥匙。
时间,距离裴墨归被带回已经有二十余天,自那日起步青衣就再没有出现过,大概已经凄惨死在哪个角落里。不过这只是好消息中的一条,另一条让他高兴得畅饮三日的消息是,有人在皇陵中发现一块墓碑,墓碑背后刻着顾朝夕的名字。
于裴赞而言,没有什么事比得知心头大患均已死去更令人开心的。
带着几分醉意酣然入眠时,裴赞仍在心中不断盘算着,也是时候除掉一些不必要的人了。比如秦川,又比如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总让自己心弦紧绷怀疑不断的养子,裴墨归。
但他并不急于一时,他从不觉得裴墨归算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物。也许找个机会告诉裴墨归所有真相,然后让那对儿没用的父子相认,面对面痛苦死去,将会是一场十分有趣的娱乐。
迷迷糊糊间的梦,终归也是场梦。
此时本该只有墨长亭在的水牢内,裴墨归正趟着冰冷刺骨的水走向墨长亭,手中还夹着几根泛着寒光的银针。
“看来今晚裴赞又高兴得放松了警惕,给了你钻进来的空子。”经过白日里一场折磨,墨长亭显得有些疲惫。他低着头双目微闭,却毫不费力猜出来的人是谁。
裴墨归低低嗯了一声,走到墨长亭身前停住,而后深吸口气蹲入水中。
墨长亭睁开眼,眼看裴墨归潜入足有他腰身高的冷水之中,黑色长发在水面浮动,眸子里悄悄荡漾开一抹心疼之色。
膝盖传来微微一阵刺痛,墨长亭知道,那是裴墨归在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以保证漫长的水牢囚禁不会让他失去知觉,彻底残废。
这样悄无声息进行的治疗,已经持续多年。
一炷香功夫后,裴墨归终于从水中站起。他平静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又返身回到岸边从食盒中取来一碗饭菜,沉默着舀起,送到墨长亭嘴边。
明面上不能相认的父子二人,如此相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裴墨归从不抱怨,墨长亭也不说些什么愧疚自责的话,两个人的相处往往是安静无声的。
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例外。
墨长亭没有如往常一样咽下饭菜,而是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没有血色的唇瓣勾勒出一抹笑意:“快了吧?”
“嗯。正在想办法拿到钥匙。”裴墨归头也不抬,执拗地端着饭菜。
“钥匙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只要青衣她平安归来,阁主的遗愿能够实现就够了。”墨长亭咳了两声,又继续道,“墨归,你和秦川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裴赞不笨,他很快会发现你们的骗局,届时你们两个会很危——”
“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所以才没事想些有的没的。”裴墨归淡淡打断墨长亭的话,“老实把饭吃了,保存体力。我会尽快想办法把你救出去,这是阁主的意思——她说,我要是救不了你,那就一起沉在这水坑里别回去了。”
墨长亭微微一愣,旋即轻笑。
无论多少年过去,熟悉的人依旧,只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在步青衣,和他毒舌的儿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