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东郊九里,始建于西平九十六年的皇家陵园已经有了相当之大的规模,历代西平王朝皇帝有十九位都埋葬在此,另有近三十位后妃墓。皇陵平日里并无士兵把守,只有十二位守墓人常年在此打扫,能算作保护措施的,也就是皇陵外围那一圈人工河道了。
皇陵虽然意义非凡,但因西平王朝墓葬不兴金银陪葬,所以很少有挖坟掘墓的摸金贼光顾,毕竟没有人愿意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大费周章去死人棺材里偷几本歌功颂德的传记来。
看似作为摆设而存在的皇陵,通常来说除了皇子天家血脉外不会有人在意,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事实上皇陵对于某个家族来说,是比墓葬地更加重要的存在。
“顾家四代人守了皇陵整整百年,族中突然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竟在这死人安眠之地悟出了绝世武功,顾家从此名震江湖。再后来,阁主从一位前辈手中接手乱雪阁,顾家便从皇陵走出,去往江东定居。”
如迷宫一样复杂的皇陵内,“裴赞”信步闲庭,目光中流露几许思忆的慨然。
“说皇陵对顾家而言十分重要,不仅仅因为这里是顾家的起点,更因为顾家把最后的生机也设在此处。”行至近中心处,步青衣停下脚步,抬手抚摸汉白玉堆砌的地上陵宫。她深深吸口气,眸子里闪动着光泽:“南烛,你能想到吗?一百年的时间,一代又一代人,能在这皇陵之下创造什么奇迹?”
打扮成妙龄少女的南烛木然摇头。
步青衣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她觉得,任何语言的描述在这件事上都是苍白无力的,与其绞尽脑汁措辞,不如直接让他用眼睛去看。
左数第九根栏杆,上数第三处镂空云纹雕刻,双手捧住,左转两下。
静谧的皇陵传出一阵闷响,南烛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跃而起,越过栏杆跳到地上陵宫一角。
南烛看着突兀出现的方形地洞,表情茫然地回过头,呆呆看向步青衣。
“总共十二个入口,这是其中一个。”步青衣率先走下地洞。
地洞内虽不像上面那般雕栏玉砌,却也是精心开凿、抹平的四壁,大小刚好容纳一人行走,每隔十步左右就有一支壁灯,空气涌入后自动燃起。步青衣进了地道内,伸手在第二个壁灯上扭了一下,入口出轰隆隆关闭,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擦亮火折子点燃准备好的火把,步青衣轻车熟路般在地道内穿行。那些让南烛头晕眼花搞不清方向的岔道,在她看来根本不足为惧,该选哪一条,该走哪个方向,所以路线她都了然于心。
刚及笄的时候她就来过这里,而乱雪阁中,再没有第二个人获此殊荣。
进入皇陵内部的路线十分复杂,路程也相当长,在仿佛没有尽头又隔绝了声响的地道内,她渐渐被回忆勾住了心神。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之于顾朝夕并不仅仅是部下又或者抚养长大的孤女那么简单。
“顾家的人,无论漂泊多远,最终都要回到这里安葬。落叶归根,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无论是顾家的血脉还是嫁入顾家的女人,都要遵守这个规矩——这些你都要好好记在心里,特别是这下面的路,绝不能记错,一旦走错后果会很严重。要当顾家的人,这是必须办到的。”
七岁时是顾朝夕收养了她,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他从不曾要求她改姓顾,却屡次提起要她做顾家的人。当时的步青衣总是装傻充愣,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遮掩过去,如今想起,就算她想回应顾朝夕的暗示,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到了,就是这里。”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步青衣终于在一堵石墙前停下脚步。
墙是死的,没有任何机关,搭建成墙壁的砖块却是活的。步青衣和南烛两个人一前一后合作,很快就拆掉二十多块墙砖,墙壁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步青衣想也不想,弯腰钻了进去,南烛紧随其后。
空气的注入让墙壁上的长明灯纷纷自燃,南烛这才看清楚,洞内居然是一间较小的墓室,中央放着一口没有盖子的棺椁,除此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
这样一间一目了然的墓室,却让步青衣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缓缓走到棺椁前,手掌轻缓抚过棺椁,低头看着棺椁内部发呆。
棺椁内没有人,只有一口无暇透明的棺椁。
只纯在于传说之中,让无数江湖人士充满幻想的冰棺。
冰棺由天魂山山顶终年不化的寒冰所造,即便放在烈日之下直接炙烤也不会融化成水,摸上去冰冰冷冷,却能让人有说不出的舒适之感。
“这冰棺功效奇特,能保持人体千年不腐,还能抑制一些常见的毒。棺外经烈日炙烤而不化,棺内注水而不冻,据说连见惯奇珍异宝的皇帝都啧啧称奇。”步青衣语气中带着感慨,笑容却有些苦涩,“这棺材是从某座帝陵里搬来的,原本是顾家为不时之需做的准备,没想到最后躺在里面的人并非顾家人,而是我这个连父母都没有的孤儿。”
十三年前,就在这口冰棺前,她与顾朝夕分别。
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十多年过去,棺椁上早已没有了顾朝夕的味道和气息,步青衣却还是一遍遍抚摸他曾碰触的地方,仿佛这样做,就能感应到他的存在。
如果他不在了,她又为何存在?
如果没有顾朝夕,她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条命早该在二十五年前终止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是顾朝夕给了她新的生命,新的生活,他就是她的一切,她的主宰。
失之,她命。
“姐?”南烛不明白,为什么步青衣突然伏在冰棺上,双肩还不停颤抖。他轻轻抱住步青衣,像个孩子似的把头贴在她脸颊上,纵是焦急,却也只有一句话反复来去:“姐,别哭。不哭了,姐……”
一个人若是失去了生存的支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所以苏醒后的她无畏无惧。
却也最是胆小。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我也希望他还活着,这样我才能坚持下去。”掬一捧冰棺中的冷水将眼泪洗去,步青衣的嗓音多了几分沙哑,“南烛,答应姐一件事行吗?”
南烛想了想,点点头。
“好南烛,最听话了。”步青衣挤出一丝笑容,直起身,回手摩挲南烛脸庞。她神色认真道:“听姐的话,你要结识更多朋友,学会相信别人,绝不能把姐当作你的全部。否则……否则早晚有一天你会像姐这样,生死不由自主,又或者生不如死。”
这些话对南烛来说过于深奥,步青衣不指望他能立刻理解。但他只要学会和别人相处就够了,至少当她真有什么不测时,他还能独自活下去。
在墓室中停留许久,步青衣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深呼吸,重新整理下易容面具,而后走到进来低道的对面。
这面墙上早已经有一处破损,还能看出破损处被修补过的崭新痕迹。事实上,要不是这面墙在地震中被损毁,前来检查修葺的苏幕遮也不会发现这处墓室,更不会发现沉睡在冰棺之中的步青衣。
藉由二人之间的约定,苏幕遮没有暴露这件墓室,并且依照步青衣的要求,利用被损毁的墙壁又增加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步青衣如前法炮制,拆去砖块进入地道,很快就带着南烛重新回到地面。
“这样的墓室和地道加起来差不多有皇陵四分之一大小。虽说在人家陵墓下面开凿地道偷用墓室不太地道,但顾家人骨子里那种偏执可见一斑。”
回到地面已是夜色四起时,步青衣站在较高处眺望,并未看见裴墨归身影。见时辰还早,她又与南烛说了些顾家的事,直至发现一道近乎诡异的身影出现在附近。
“什么人?”安全起见,步青衣发文时没有提裴墨归的名字,并且仿着裴赞的嗓音学得惟妙惟肖。
那人穿着黑衣,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真切。步青衣只看得清他手上有一团类似刺青的东西,怪的是,那刺青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发出微弱的血色光芒。
“青烟?”那人不答反问,声音嘶哑中带着尖锐,有种相当不协调的感觉。
步青衣神色一凛,袖中剑瞬息落入掌中。
如果是裴墨归派来的人,绝不会叫她已经舍弃的那个名字,时时刻刻谨记她这个身份的人,只有裴赞。
“既然不吭声,那肯定就是你了。”怪人靠近一步,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头揉搓手掌,“年轻时倒是听过你的名字,易容果然是把好手,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抱歉啊,我对阴阳怪气的男人没兴趣,总感觉你们这种人生辰八字里缺心眼。”
“哼,到底是女人,只会逞口舌只能。”
怪人停下动作,步青衣再去看他掌心的刺青时,心底陡然掠过一丝惊诧。
那人手掌里,好像藏着个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