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还飘着轻雪,视野和清晰度都有限,步青衣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她轻轻把南烛往身后推了推,迎着那怪人上前几步,扬声道:“既然是老江湖,应该知道报上名号的规矩吧?”
怪人稍作犹豫,低声回答:“古彩神君,周——”
不等对方报完名字,步青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古彩神君?神君???你逗我玩呢?你真叫这么冒傻气的名号?怕不是传奇故事听多了吧?也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隔着老远的距离,步青衣仿佛听到古彩神君把牙齿咬碎的声音。
“青烟,当年你们七杀害人无数,手上染满鲜血,是时候去黄泉向被你们杀死的人赔罪了!”古彩神君彻底没了交谈的耐性,那只掌心有着古怪刺青的手臂高高扬起,如同风雪之中竖起一面旗帜。
这回步青衣看得更加清楚,也更加确定,那刺青之下的确有一股诡异的猩红色在缓缓移动,像是流水,又像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邪得很,多加小心。”低声叮嘱下身后的南烛,步青衣毫不犹豫握紧短剑,径直向古彩天君刺去。
时辰已经临近子时,她没有时间可耽搁了。
随着距离的缩短,步青衣逐渐看清,口气狂妄的古彩天君不过是个身形枯瘦的老男人,一身大黑袍罩在身上直晃荡,形象滑稽可笑。不过他那双眼十分特别,狭长且眼角下垂,说是哭丧脸的眼型吧,偏又精光闪烁,看上去不像是好对付的人。
眼看步青衣飞速攻来,古彩神君竟然躲也不躲,手掌灵动地挽了个花,而后紧握成拳,拳心向上对准步青衣。
步青衣担心有暗器,脚尖外踏,稍稍向旁侧闪躲;不料古彩神君张开手掌猛地吹了口气,远远超过手掌容量的一大捧花瓣飞散成雨,完全超出了步青衣躲避的范围,瞬间将她包裹其中。
既然对方自称古彩神君,功夫套路自然与古彩有关。古彩戏法步青衣不是没看过,知道那些技人靠的是手速和种种障眼法,况且花瓣杀不死人,真有什么门道,那也是花瓣之外的东西。
隐藏在花瓣雨中的暗器吗?
还是有毒的烟雾?气味?
千百种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步青衣正琢磨该如何防御时,蓦地一声低语不知从何处传来,却有像是在耳边低喃。
“青衣。”
步青衣眸子一闪,动作陡然僵住。
那是顾朝夕的声音!
步青衣有短暂的失神,然而绝对不是很久,可当她再看向四周时,与眨眼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飘着轻雪的皇陵与容貌丑陋的敌人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竹屋精舍,流水潺潺,桂花飘香,鸟语蝉鸣。一袭颀长身影临溪而立,散发负手,素白衣衫垂落地面,一角沾染了溪边泥土,有种肆意而慵懒的气息。
江东漱玉林,她曾居住的地方。
顾朝夕,她朝思暮想的人。
这画面是步青衣在脑海中收藏了多年的剪影,每每回忆起来都会痛彻心扉,可眼前一切都清晰得与记忆截然不同,好像伸手就能碰触。
是梦吗?又或者幻觉?
步青衣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不曾听闻。她呆呆站在原地,手中短剑仍紧紧握着,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在她的回忆中,那天的顾朝夕始终没有转过身;可是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下,他竟然在缓缓转过来,像是要与她面对面。
他有一双精致近似女子的眼睛,唇色总是很淡,看到她时多半在笑,那种淡淡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浅笑。
“青衣,想什么呢?”
他开口,眉眼,语气,神态,与她记忆中的顾朝夕没有任何差别。
步青衣不停提醒自己,顾朝夕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也不可能身处漱玉林。然而眼前过于真实的景象又让她忍不住困惑,渐渐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幻。
“青衣,你怎么了?过来。”顾朝夕温润浅笑,向她伸手,“我酿的酒已经可以喝了,今晚我们不醉不休,如何?”
那年他自学酿酒,酿出一坛酸涩无比的东西,还笑称是仙人喝的。
她却喝得一滴不剩,烂醉。
步青衣恍恍惚惚向前一步,手不由自主抬起。她想抓住那只抽离太久的手,想把他从生死不明的处境中拉到她身边,想完成十三年前没完成的守护任务。
没有什么事比失去他更加愧疚,遗憾,追悔莫及。
“青衣,我很想你……”两只手碰触,他的笑容更加柔和。步青衣缓缓向前迈着小步,很快临近溪边。
再一步,就是清澈的溪水,欢快的游鱼。
“……青衣?”顾朝夕的脸忽然变得模糊,愕然表情中掺杂着不解。
他颈边,悬着步青衣那把短剑。
“他已经不在了,至少不在这里。”步青衣低着头,声音有些沉闷,却异常坚定,“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总之绝不会是他!”
短剑没有半点迟疑,迅速在“顾朝夕”脖子上划了半圈。
顾朝夕的表情变得扭曲,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扭曲,而他的伤口也没有流出任何血迹,整个人以伤口为中心,如同烟雾漩涡一样迅速扭曲变形。周围的景色也开始变暗,像是暴风骤雨前的阴霾,几乎看不清东西,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步青衣漠然长立,短剑紧握,双目微闭,一动不动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左侧,一缕衣衫卷动的微风。
步青衣猛然睁眼,短剑如灵蛇出洞,直奔左侧刺去。那里果然有道人影,看身形像极了裴赞,只是从不敢与她正面交锋的裴赞,这次居然躲也不躲,反而敏捷地伸手将她手腕擒住。
裴赞闪身到步青衣身侧,在她耳边一声低语:“醒醒,你着道了。”
不,不是裴赞……这声音……
“裴墨归?!”
随着惊呼出口,周遭的黑暗瞬间如潮水般退去,依旧是素雪纷飞的皇陵,只是身边多了已经整整十日不见的裴墨归。
裴墨归明显瘦了一圈,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依旧明亮锐利,黑白分明。
“是幻术,从你看到他那时起就已经落入他的幻术中。”裴墨归言简意赅,侧身一让,视线指向不远处的南烛。
南烛显然也着了道,此时正满面愤怒挥拳,仿佛在于什么人对抗,可他身边半个人影都没有。
步青衣赶忙到南烛身边将他唤醒,裴墨归则紧跟她身侧警惕四周动静。步青衣环视一圈,并不见古彩神君的身影,不由骇然。
古彩神君制造的幻术,究竟能影响多大范围?
裴墨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苦笑一声:“裴赞花了一万两银子请来的幻术高手,你以为是普普通通玩古彩的?他这次是压上了老本想置你于死地,对付起来没那么简单——我说,我在跟你说话,你看哪里呢?”
“有人去追他了?”步青衣匆匆问道。
“秦川去了。”裴墨归遥遥一指,“幻术虽然很强,但功夫一般。秦川说他对幻术有抵抗,不怕中招,所以他一个人追了过去。”
步青衣若有所思点点头,并不怎么担心。
幻术的基础她还是有所了解的,若是心有所想很容易着道,而无欲无求的人,幻术根本不起作用。秦川一直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功夫又好,去追古彩神君应该没问题。
没了古彩神君的威胁,气氛本该轻松下来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原本一肚子想对裴墨归说的话,此刻居然全都没了踪影,步青衣只能尴尬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裴墨归似乎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弯下身,单手按住胸口,看样子颇为痛苦。
“是雪祸吗?发作了?”步青衣见状赶忙将他搀扶住,满脸担忧之色。
裴墨归摆摆手,微微抬头和她对视,一脸认真:“不。刚才跑太急,岔气了。”
“……裴墨归,你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上天创造的奇迹。”
“所以要珍惜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我。”
要不是担心还有其他敌人在暗处蛰伏,步青衣真想暴揍他一顿,让他知道不要脸是个什么结果。
“好了,想闲聊等以后再说。”裴墨归继续厚着脸皮,仿佛刚才不正经的人是步青衣而非他。向满面戒备的南烛点下头表示友好后,裴墨归终于严肃起来:“这里不安全,跟我走。”
步青衣拉了拉茫然不知所以的南烛,跟在裴墨归身后往皇陵更南边行去,绕过一大片迷宫似的树林后,在一座皇帝陵宫前停下。
一如先前步青衣开启地道机关一样,裴墨归也用同样方法打开了一处地道,只是这地道并不与步青衣所知的任何一处地下密室相连,似乎是完全独立的地方。
举着火把在地道中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巨大密室内灯火通明,一群衣着各不相同的人不约而同向步青衣往来,看到她那一刹,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单膝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整齐呼声响彻密室。
“参见步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