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九城是裴墨归的心腹,这是步青衣早就知道的,因此卫九城奉裴墨归命令在客栈外狙击杀手合情合理。可是当天除了卫九城之外,另有一个功夫极好的高手也在场,却在步青衣现身后突然离去,像是不愿被她看到一般。
这就让她比较费解了。
是他太害羞,还是嫌她太丑?
不过当时来看这只是件小事,是而之后几次与裴墨归见面,步青衣没有就这件事特地询问。再后来她身陷囹圄,有两个蒙面人阻挡了前来刺杀她的杀手,她通过陆景弈得知,那二人都蒙着面且实力超群。
其中一人她十分笃定就是裴墨归,裴墨归对付裴赞派来的人自然要蒙面,那另一个人呢?蒙面是不是也为掩藏身份?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紧接而来的就是第二个问题——这个与裴墨归一样可能会被认出的人是谁?
秦川在绾云殿一露面,这个问题算是迎刃而解了。
“川哥为了不被我看出,刻意不用我熟悉的功夫,这和裴墨归始终磨磨唧唧不肯表明立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对,妙个屁,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见步青衣言谈举止已经恢复“本色”,秦川也放松下来。不过他的脸色仍不是很好,微微皱起的眉头也未见舒展:“并非我们不信你才有所隐瞒,个中缘由一时间说不清楚,等有时间从长计议吧。我该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见秦川要走,步青衣忽然想起一件事:“等下。川哥,为什么南烛没跟你在一起?这些年他一个人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
秦川下意识按住肩头,艰涩摇头:“他恨我,怪我把你弄丢了,不肯跟我走。”
看他动作,步青衣心下了然,五味杂陈。
“那……我走了。”
“再等下——”
秦川无奈,索性停下脚步转回身:“我今天还能回去了么?你究竟有多少问题,一口气问完。”
“没了没了,最后一个。”步青衣揉了揉鼻子,似不经意道,“裴墨归怎么样了?还活着吧?明天他最好别爽约,否则我饶不了他。”
秦川深深看她一眼,半晌没有说话。
再开口,他语气中有了几分倦意与萧索:“明晚子时,东郊皇陵。有什么问题你亲口问他吧——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具体情况如何并不清楚,只知道这十天他绝对不好过。”
祝融和雪祸为并生花,并烈毒。步青衣在冰棺中沉睡多年有所压制,一旦发作尚且死去活来,裴墨归整整十天无解药维持,过得岂不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步青衣的担忧,于裴赞而言,恰恰是他的定心丸。
秦川凌晨时分方才返回东阳王府,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却带回了步青衣染血的外衫。裴赞正在裴远书房中,秦川便追到房中禀告情况。
“半路杀出了两个高手帮她,我一个人不好对付,伤了她一刀之后就再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回来了。不过她的伤势不轻,是生是死只能看看天意了。”
裴赞嗅了嗅血衣,新鲜的血腥味刺鼻。他皱眉,扔掉衣服,稍稍松口气:“还是没有墨归的消息?”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秦川压低声音,状似疑心,“阁主,您说裴墨归会不会与步青衣是一伙的?也许他根本没有失踪,而是被步青衣藏起来了?”
裴赞眉梢一扬,盯着秦川看了半天才摇摇头:“不可能,他没有解药熬不了几天,总不至于为了帮步青衣连命都搭上。”
“那……”
“行了,你先去处理下伤势。”裴赞支走秦川,马上叫来旁边候着的一名属下,脸色阴沉道,“听到他刚才说的地点了么?多带些人过去,看看步青衣是不是真的受伤了。若是真的,想办法趁机把她处理掉。”
属下一点头,飞快离去。
裴远书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目光随着裴赞移动,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爹,等杀了步青衣,我要眼看着她被剁成肉块……”
“快了,远书,别着急。”裴赞皱纹横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流露出点点冷光,“不只是步青衣,还有墨长亭和墨归,都该上路了。”
“爹,你不是说要留着墨长亭狗命,万一顾朝夕出现时当人质吗?还有裴墨归,他……再怎么说他都是您儿子,您还真舍得下杀手啊?”
裴赞装作没听见,托起裴远书废掉的手,看着上面狰狞丑陋的伤疤出神,口中兀自呢喃。
“他马上就到……这次不会再失手……终于能结束了……”
“爹?”裴远书低吟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埋怨之色,“你轻点,我的手要断了!究竟在想什么啊?”
裴赞看着儿子,忽地露出笑容。
那笑,仿若有毒一般,入骨蚀髓。
“远书,你知道为什么爹这么在乎名利吗?因为名和利,可以换来你想要的一切。”裴赞森然低笑,冰冷入骨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眼中却是阴谋即将得逞的疯狂炽热,“纵是把积蓄大半都花掉又如何?只要永绝后患,就算倾家荡产也值得!”
自打双手双脚被废后,裴远书就如同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终日除了杀步青衣报仇外,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他不知道父亲究竟做了什么,大致想想,许是花了天价“买命”吧——江湖脱离不了柴米油盐,总有那么些所谓的隐世高手,也会为五斗米折腰。
最后的撒手锏秦川都没能完成任务,那么裴赞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了。
翌日便是立春。
清晨,雪如洒盐。
当——当 ——当——
晨钟嗡鸣,唤醒沉睡的都城,也唤醒了蛰伏的汹涌暗潮。远在数里地外望儿山上的步青衣迎着晨风与大雪,平静目光遥望刚刚苏醒的城池,指尖一滴血滴落。
雪白,血红,美丽却刺目。
在她身后,横七竖八躺着的是敌人余温尚在的尸骨;她指尖炽热,剑身冰冷,心里却说不清是温暖还是寒凉。
做了十二年杀手,她早已厌恶夺取人命的生活,然而这一夜她不得不再次挥舞屠戮之刃, 尽斩来犯之敌。
她必须如此。
那些杀手必然是裴赞派来打探的,若是放他们回去,极有可能导致秦川暴露,那么他这些年来苦心孤诣布局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不知为什么,步青衣隐隐有种感觉,这一天必然不会平静度过。
午时,风雪愈大。
山中没有可避风雪之处,步青衣便借手边仅有的材料稍作易容,先返回城中在市集上绕了几圈,而后从僻静小路回到客栈。
在铅华有条不紊安排下,客栈的生意已经恢复正常,易容过后的步青衣混在客人中来到二楼,和铅华打了声招呼耳语几句后,仍旧是进了那间通往密室的客房。
半个时辰后,被安排在家保护关联母子的南烛一脸不高兴跑来,手中还捧着一只大箱子。
“别摆这种表情出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步青衣笑他一番,低头从箱子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顺手抹了一指蜂蜜送到南烛嘴边,“尝尝这蜂蜜,甜掉牙。”
南烛犹豫一下,歪头轻轻将她指尖一大坨蜂蜜吮到口中,抿了抿,毫无征兆地,咧嘴笑得像个孩子。
心智不全有不全的好处,如南烛这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守护一个人就是全部的生活,简单而又幸福。
步青衣看他的笑容,心里也跟着甜,一边和面、磨颜料,一边看南烛孩子气地蹲在地上,抱着蜂蜜罐虎头虎脑往嘴里塞。等剩下的半罐蜂蜜吃完,步青衣的准备工作也已完成。
面团,蜂蜜,浆糊,颜料。
再从箱子里精心挑选一支鎏金发簪,一条深色发带,一身再平常不过的男袍。
再到南烛心满意足舔干净手指,抬头看向步青衣时,眼前已经没了嬉笑怒骂豪迈潇洒的女子,取而代之的竟是裴赞。
南烛显然吓了一跳,腾地从地面跳起,顺手抓起蜂蜜罐子当武器。
“傻了是不是?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换脸。”一声带着笑意的调侃从“裴赞”口中发出,仍是步青衣的声音。南烛这才反应过来,丢了手中的罐子,不声不响退到角落里蹲下,受了气一样闷闷不乐。
“自己照镜子看看去,这嘴巴撅起多高,都能拴个油瓶了。”步青衣从箱子里翻出一套衣服丢给南烛,抬起下颌指了指凳子,“坐过去,我也得给你收拾收拾。”
片刻前还无精打采的南烛顿时欣喜跳起,乖乖坐到凳子上——他最怕的是步青衣独来独往,不肯让他在身边保护;只要他最重要的姐姐肯带他一起,他什么要求都可以接受。
尽管如此,当步青衣给南烛易容完毕,南烛带着几分小小期待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时,仍然有那么一瞬间瞠目结舌。
“嗯,不错,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啊!”步青衣看着亲手鼓捣出来的精致易容,虽然很想板住笑,却最终失败,搂着委屈巴巴的南烛笑得前仰后合。
裴赞。
再加一个表情有些委屈的“妙龄少女”。
简直绝配!
晌午过后,仔细看身材有些瘦削的“裴赞”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走出城门,除了不时有人偷看身边个子高挑的美貌少女外,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但有一道目光例外。
那道目光有若鹰隼,在难以想象的远距离外始终盯着出城往东行去的二人,掌中一枚繁复的纹身下,流动着一抹诡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