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弈一向自诩体力充沛,拳脚功夫也懂那么一些,却在紧追步青衣的过程中恍然明白,自己与所谓的江湖中人究竟差了几重天——他竭尽全力跑了不过几百步,原本在前面不远的步青衣已经不见影踪,更不用说与她交手的刺客。
站在原地愣愣看着高耸而孤单的宫墙,陆景弈惊慌失措,转身时差点与追来的卫钰撞个满怀。
“慌什么?”卫钰面露微微不解之色。
“步姑娘情况好像不太妙。”陆景弈吞了口口水,目光慌乱,“我记得铅华提起过,步姑娘有痼疾在身,时不时就会发作。听铅华的语气,好像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也许……”
也许会要了她的命?
陆景弈不敢深想。
“卫钰,能不能带些士兵在城内搜索一下?先前那人身手不凡,我担心步姑娘会吃亏。”
“疯了是不是?”卫钰剑眉一皱,“绾云殿乱成一团,你我都少不了要去圣上那边说明情况。这种时候不想想怎么解释,还要跑去追女人么?你再怎么追,她也不会嫁你。”
陆景弈被卫钰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冷静下来想想,却也不无道理。
步青衣去找卫钰私下商量,是在前一晚;他从卫钰口中得知步青衣的计划,是在她即将抵达绾云殿时。按照卫钰的说法,步青衣是故意不想让他知道的,也就是说她并不信任他。
怪得了谁呢?只有他傻傻相信了渔阳公主的话,兴高采烈劝步青衣去赴一场阴谋局。
“卫钰,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散去脸上苦涩笑容,陆景弈抬起沉重脚步。
是的,他没有勇气放下一切去寻找她,在他心里,有太多比步青衣这个名字更加重要的事情。
哪怕心疼,哪怕觉得自己窝囊、没用,也只能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到底,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而此刻步青衣似乎就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从皇宫到市井街道,再到城郊平原,又到远郊的望儿山。
从青天白日到日暮沉沉,星垂四野。
事实上到望儿山山脚下时,秦川就已经没了踪影,茂密的林木想要藏匿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然而步青衣倔强地不肯回头不肯走,她咬着牙在林中不停寻找,一路往半山腰爬去,脚步愈发踉跄飘忽。
随着一阵夜风吹起,步青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大口喘息,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颤抖着在怀中寻找药瓶。好不容易把药瓶翻出,却因手抖得太过厉害,一瓶药全部洒落在地,药瓶也摔得粉碎。
缓缓地,步青衣向地面倒去,两只眼睛慢慢闭上,身上的颤抖也逐渐息止。
风再吹过时,已经听不到她用力呼吸的声音。
树林中安静少顷,一道身影从树后走出,一番迟疑后,加快脚步走到步青衣身前。轻轻将她扶起,用臂弯将她的头托住。
步青衣的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热,额头上有一层细密汗珠渗出。
那人的动作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急急扯出汗巾在她头上擦了擦,又试着贴近她背心度入内力,步青衣却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青衣?青衣,你再撑一下。”那人把步青衣平放在地面,双膝跪地,捡起地面上一颗颗药丸,仔仔细细擦去灰尘。
他并未注意到,身后,步青衣悄无声息坐起。
她唇边,漫出一抹轻笑。
“别捡了,那是消食解暑的药丸,我的药好好放在这里。”步青衣抬起手,指尖一支小药瓶滴溜溜转来转去。
那人身子一震,僵住。
轻叹口气,步青衣盘膝而坐,柔和目光盯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她把玩着药瓶,语气带着几分懒散:“我就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遇到危险你就不会不管的。对吧,川哥?”
低头看着手中收集齐的没用药丸,秦川认命一般发出一声苦笑:“又被你骗了。”
“说反了吧?是你先骗人在先。明明是以取我性命为目标的任务,你却在殿中和后院五次三番故意失手,绕来绕去拖延时间,是在等有人过来帮我,你好为任务失败找个借口,对吗?”
秦川既不回答,也不肯转过身与步青衣面对面,只有微微颤抖的双肩在无声诉说着,他刺客的心情有多么激动。
步青衣心口一阵酥酥麻麻的微疼。
她起身,走到秦川背后长跪,双手绕过秦川的脖子在他身前交抱,歪头靠在他脑后。
“川哥,不用再伪装下去了。不管你假意投靠裴赞为的是什么,我回来了,你可以不用再辛苦演下去。”
还小的时候,她很喜欢挂在秦川背上,不知多少次就在他背上安心睡去。
对步青衣而言,作为七杀之首的秦川沉默却可靠,是她一半师父,亦是兄长和父亲,是绝不会舍弃她,不会离她而去的最可信的人。
秦川身上的颤抖更加强烈,用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激动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深吸口气,轻轻掰开步青衣的手, 回头朝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川哥,你还是别笑了,难得的气氛都被你这么丑的笑容给破坏掉了。”步青衣怅然叹息。
秦川不会笑,真的,长这么大她就没看他笑过,勉强挤出的笑容总是能把小孩子吓哭。
揉了揉僵硬的脸,秦川丢掉药丸站起,目光里有几分茫然:“你是假装发病么?为了引我现身?”
“发病是真的,但不是因为绾云殿后院那些花。我这些天一直有发病的症状,不太严重,不过骗人足够用。”步青衣倒出一粒真正的药,吞下后耸耸肩,“其实在你出现前,我有很多疑问得不到答案,这会儿终于能一一解开了。”
她的推测,实际上只到秦川作为撒手锏出现在绾云殿之前。
以渔阳公主咄咄逼人的性格,突然和解道歉根本不可能,所以步青衣一早就料到这又是一场鸿门宴,并且极大可能是渔阳公主、苏锦裳与裴赞合谋。
按照她的想法,一方面软硬不吃避免在宴席上中毒;一方面请卫钰出马在附近防范,杜绝裴赞或者渔阳公主借禁军之手除掉她的可能;另一方面,引出裴赞手中的撒手锏后反戈一击,把意图在公众行刺的罪名摔到裴赞头上。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她看到秦川闯入绾云殿那一刹,后续的计划被彻底推翻。
同时,她有了更新的计划。
“换做是其他人来杀我,我必然会按原计划行事。可是来的人是你,而我不需要任何思索就能确定,川哥你绝对不会对我下手,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在欺骗裴赞。”
秦川眸中多了几分恍惚:“这十三年来,乱雪阁上下都认为我跟裴赞是一伙的,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太了解你,你和墨副主都是那种宁可亲手了结自己,也绝不会背叛阁主的人。”提及顾朝夕,步青衣眸光暗了几分。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她又简短道:“觉察到你在拖延时间,并且频频放水后,我立刻猜到,你是想等白衣侯带人过来,这样你就能不杀我又有理由向裴赞解释了。”
一切细节都说明,秦川虽然在为裴赞效力,但他另有目的,并且暂时不想让步青衣知道,所以才会从绾云殿逃走。
步青衣知道他肯定是在担心被裴赞发现,所以她特地选了远离都城的望儿山,佯装发病引秦川现身——她十分笃定,秦川绝不会对她弃之不顾。
他对她的保护,至死都不会停止。
“你越来越像阁主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秦川终于不再遮遮掩掩,他如释重负长松口气,卸下一身的疲惫,“我的确是假装投效裴赞的,至于原因……说来话长。”
总是急于找到真相的步青衣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催促秦川说出秘密,反而提醒他早些返回裴赞身边。
“我猜川哥你的目的还没达到,仍要继续潜伏在裴赞身边。既然如此,那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他起疑。至于我……你可以告诉裴赞,就说你重伤了我,之后我逃进林中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秦川略显迟疑:“这么说倒是没问题。但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日不见你的尸骨,裴赞就不会放弃对你的寻找追杀。”
“无所谓,我不需要一世也不需要一时,只要再给我一天时间就够了。”步青衣莞尔一笑,“今天是第九天。他当时跟我约好的,十天。”
秦川微微一愣:“你是说墨归?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当然不知道。”步青衣回答得干干脆脆,伸手一指秦川心口,“但是你知道。”
“我?”
步青衣点点头,前几日因为裴墨归下落不明而生出的担忧焦虑,此刻一扫而空。她目光明亮,似笑非笑盯着秦川的脸。
“川哥你一点都不担心裴墨归,不就证明他平安无事吗?你们两个互相打掩护,又是替我抵挡裴远书派来的杀手,又是大闹大理寺牢房的,真当我猜不到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