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墨归为什么会出现在苏锦裳闺房,还偏偏是这么巧的时候,步青衣根本没心思去想。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亲手了结苏锦裳,为无辜枉死的铅华报仇。
手腕一翻,剑走偏锋,仍是奔着苏锦裳心口刺去。裴墨归反应极快,随着她动作变化见招拆招,始终护着苏锦裳不肯让步青衣伤她半分。二人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一个进不得,一个退不了,一把长剑一把短剑,就这么在苏锦裳面前飞来舞去,光影交错。
在这短暂的交手期间,苏锦裳已经从最初的惊惧慌乱中走出,尤其是在她意识到裴墨归正保护她时,那双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眸中又流淌出一丝阴毒。
步青衣的注意力都在于裴墨归的较量上,及至她发现苏锦裳暗地里的小动作为时已晚,苏锦裳手中握着一块茶杯碎片突然向她脸上划来。因着短剑和手腕都在裴墨归的掣肘中,步青衣没办法及时躲避,眼看着视线中那块锋利的茶杯碎片飞快接近,放大。
“嘶——”
以步青衣双眼为目标的碎片没能得逞,倒是裴墨归倒吸一口凉气。
苏锦裳和步青衣双双愣住。
千钧一发之际,是裴墨归伸出手臂挡在步青衣面前,那块茶杯碎片没有伤到步青衣分毫,却深深刺入他小臂中。
苏锦裳一慌,下意识松手,连连向后爬退。
茶杯碎片深入血肉,殷红血珠顺着洁白的瓷器表面蜿蜒流下,滴答滴答接二连三砸落地面,很快汇聚成一小滩血泊。
那种血色刺痛了步青衣某处神经,刚刚有所缓解的愤怒又因裴墨归的伤势加倍腾起。她轻咬下唇,一手推开裴墨归,短剑满怀杀意追向苏锦裳。
“够了!”裴墨归无可奈何一声低喝,拔掉碎片收起剑,一只手臂环住步青衣的腰身,从后面将她束缚住。感受到怀中女人的强烈挣扎,他不得不放缓语气却加大力量:“青衣,冷静些,你这么冲动对谁而言都不是好事!”
步青衣不想听他劝说,可一番打斗已经耗掉她不少力气,加上他的力量意外地比预料中更强大,竟被他一时禁锢挣脱不得。
捡了条命的苏锦裳许是也疯魔了,她已然忘了惊恐害怕,一双满怀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步青衣,言语间满是癫狂味道:“杀我啊!你来杀我啊!步青衣,你不杀我,我就要弄死你!”
“锦裳姑娘还是闭上嘴吧。”裴墨归有些心力交瘁。
眼看步青衣被裴墨归拼命阻拦,苏锦裳的疯狂中更多了几分报复快意:“步青衣,知道为什么他拦着你吗?因为他不舍得我死,谁让我是他的未婚妻子呢?你喜欢的东西,通通都得不到!”
步青衣动作一僵。
裴墨归又倒吸口凉气,这次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预料到一场暴风骤雨可能要在他头顶上演。
“这件事我稍后跟你解——嘶——”
步青衣狠狠一脚踩在裴墨归脚背上,趁着他吃痛一松劲儿,挣脱束缚再次奔向苏锦裳。
不再慌乱不知所措的苏锦裳这次有了准备,在步青衣冲来的瞬间,她飞快跑向床榻,从枕头下拿出什么东西后转身,双手握到一起对准步青衣。
步青衣眸子一闪,立刻翻身向侧躲避,三枚极其细小的针状暗器紧贴着她耳边掠过,笃笃笃钉入墙壁上。
被苏锦裳握在手中的是一支狼毫笔,但这支狼毫与普通毛笔略有不同,竹节烤制的笔杆末端并未封死,笔头内藏机关,向下掰开便有暗器从末端发出。
这暗器,无论是步青衣还是裴墨归都不陌生。
“书墨针?”二人异口同声。
乱雪阁独门暗器,他们两个自然都认得。
事情一旦牵扯到乱雪阁,那么就不是表象上那么简单了。苏锦裳与裴赞暗中勾结的猜测让步青衣稍稍冷静下来,她一把夺过书墨针折断,将苏锦裳推倒在床榻上,高扬手臂就要落下。
苏锦裳双目圆瞪,咬牙切齿:“步青衣,你敢打我?你的命是我爹救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步青衣没有急着回答,唇角冰冷弧度一勾,短剑别在腰间,双臂左右开弓。
啪啪啪啪——
一连十二个巴掌,脆生生的,听得裴墨归身子一抖,悄悄后退。
怕她打得不痛快,再回身照着他脸上也来一套。
“唤醒我的人是广陵王,论资格,你算个什么东西?”步青衣取出短剑,锋利刀刃抵在苏锦裳细皮嫩肉的脸颊旁。她微微眯起眼眸,一点点施加灌注在短剑上的力量:“苏锦裳,你惹错人了。”
当脸颊上传来火辣伴着寒凉的异样痛感,眼角余光看到有血顺着短剑流下时,苏锦裳再次被恐惧感支配,种种疯魔癫狂的气焰彻底被浇灭。
苏锦裳开始啜泣,伴着剧烈的颤抖。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说上一句道歉或是哀求的话。
许是响动太大,院外传来杂乱匆忙的脚步声。裴墨归看了一眼外面渐渐靠近的火光,一把抓住步青衣手腕:“走。”
“放开!”步青衣一把甩开他的拉扯,伸手抓住苏锦裳乱成一团的头发,想要把苏锦裳一起带走。
裴墨归叹口气,再次抓住她手腕:“好不容易才从牢里出来,你还想再进去一次?这次打算让谁替你定罪?嗯?还是你觉得痛痛快快杀了她,大家就都好过了?你当广陵王死了女儿不会心疼?”
提及广陵王,步青衣的心头一软,却又觉得心有不甘——难道铅华就这么白白送了命?
“来人!救命啊!快来人——”
就在步青衣犹豫不决的功夫,苏锦裳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尖叫求救,外面的脚步声随之加速。
裴墨归无奈摇了摇头,四指并拢,一记手刀敲在苏锦裳脖颈后;苏锦裳闷哼一声,软绵绵倒在床榻上昏死过去。紧接着,裴墨归不由分说扯着步青衣从后门溜走,一路翻墙踏顶,硬是把不断挣扎撕扯的步青衣带到远离人烟的河边。
“你还真够狠的,我若是不拦着你,苏锦裳的命你要定了是不是?”放开步青衣后,裴墨归立刻竖起手掌挡在脸侧,抵挡住她毫不意外抽来的耳光。
“你先消消气,这样下去又会犯病的。”
“杀了她我才能解气!”
裴墨归竖起另一只手,挡住第二个耳光。
气大伤身,何况是毒症缠身的步青衣。她早就觉得心口不太舒服,力量不能完全使出,动作也有些迟滞,就连抽向裴墨归的耳光都是有气无力,他随随便便一挡就能化解。
就这么单调地一打一挡,两个人居然像稚儿间玩游戏一样耗了半天,直到步青衣脸色越来越苍白,弯下腰按着心口大口喘息。
“不听劝的结果。”裴墨归嘟囔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步青衣面前,“张嘴,吃药。”
步青衣瞥眼药丸,竟是她平日里吃的那种,由铅华亲手配制。
铅华像是个总有操不完的心的老妈妈,动不动就唠叨她早点成家相夫教子,还把裴墨归列为她最适合嫁给的男人首位,经常私下里为他站队,给他一些特殊待遇。
想来,这药也是铅华给裴墨归的,盼着他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成为最能帮上忙的人。
铅华一直都是这样,嘴硬,心软,比谁都软。
也比任何人都要在乎步青衣。
主仆么?没感觉,两个人相处起来没什么真正的矛盾,很亲近,甚至胜似姐妹。虽然铅华开玩笑说不想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实质上呢?即便亲姐妹也未必能做到的事,铅华做到了。
为她重拾人生。
为她毅然赴死。
“她就是个傻瓜,笨得要命,居然想出那么荒唐的办法去救我……”
步青衣抓住裴墨归掌心的药丸却没有吃下,她慢慢蹲下身,双手捧着那颗药丸,头压得极低。
裴墨归挨着她坐下,有些迷离的目光远远望着河对面:“换做是我,也会心甘情愿为自己最重要的人献出生命。所以,我能理解铅华的选择。”
“为了重要的人去死并不难,可是谁会想到,背负着牺牲存活下来的人要承担多少痛苦?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是真正的备受煎熬。”
“即便是煎熬,也好过再没有机会。”裴墨归侧头,平静目光看着步青衣,“铅华只是希望你活下去,希望你的人生能够继续。哪怕会伤心难过,但只要活着,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是么?
经历了家破人亡,经历了痛彻的复仇,在悲欢离合中走来的铅华还怀抱着如此美好的期望,所以才选择为她而死?
可是……
“可无论如何,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结果啊!她本可以不用死,我明明有办法——”
重游陷入激动的步青衣并没能把话说完。
修长手臂忽然将她卷入温热怀中,略显强硬地把她的头按在他宽阔肩头。
“我知道,我明白。但没必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他低沉却轻柔的声音在耳边细语,寥寥几个字,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步青衣心中聚拢愤怒的围墙。
没错,除了对苏锦裳的恨,她也在自责。
如果能早一些,更谨慎一些,让铅华知道她有办法自救,那么铅华就不会傻傻地为她顶罪自杀。
铅华的死,也是她亲手造成的啊!
步青衣不知道心中无法言明的痛苦要如何宣泄,她只能伸出手,死死抓住触手可及的肩背,双眼埋在他肩头。
温热湿润浸透衣衫,有些不舒服,裴墨归却没有动。他轻柔地反复抚过她垂下的青丝,体味着她不着痕迹的细碎颤抖,没有过多劝解安慰,只有沉默的陪伴。
河风吹过,凉爽通透。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微风中,与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