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天生的杀手,步青衣也不例外。
在遇到顾朝夕之前以及陪在他身边的最初那段时间里,她也会像其他女孩儿一样为难过的事情而哭泣。每每这种时候,顾朝夕都会坐到她身边,把她轻轻揽在臂弯里,让她靠着他肩头哭个够。
后来,步青衣就不哭了。
因为顾朝夕说,她哭的时候,他也会跟着难受。
悲伤是一种传染力极强的情绪,不仅会让人失去斗志,还会把身边的其他人也拉入悲伤的漩涡。学会独立后的步青衣再没有在别人面前哭泣过,即便是顾朝夕。
可是这一晚,她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回到她还没有学会控制情绪的时候。
只因裴墨归一个动作。
熟悉的人,熟悉的动作,却物是人非。步青衣恍惚有种裴墨归就是顾朝夕的感觉,却也清楚知道这是错觉。
他身上,没有顾朝夕的气息。
尽管如此,步青衣还是不想过早离开他肩头。这几天发生的事让她心力交瘁,失去铅华更在她心头割了一刀深深的伤口,她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能让她安安静静地整理乱麻一般的思绪。
裴墨归一直安静地配合着她的沉默,直至东方的天色露出一抹温馨的暖白。
“该回家了。”他轻轻拍了下步青衣后背,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连句话都没有就彻夜不归,铅华肯定等急了,回去非狠狠骂你一顿不可。”
刚刚才推开他的步青衣身子一颤,表情顿时多了几分恼火:“别拿铅华跟我开玩笑!”
裴墨归眨了眨眼,居然露出一脸委屈:“谁跟你开玩笑了?”
“你——”
步青衣正要发火,却见裴墨归恍然大悟般用力拍了下脑门,一迭声的“抱歉”。裴墨归全然没有痛苦之色,倒好像有那么些强忍笑意的古怪之感。
“本来应该早些告诉你的,聊着聊着就忘了。这么说吧,你冲动之下跑去找苏锦裳也好,自怨自艾在河边吹了一夜冷风也罢,其实都是无意义的——铅华根本没有死啊!”
有生以来,步青衣第一次露出傻子一样的表情。
裴墨归故作平静看着她,只是她那副样子实在太过有趣,最终他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好了好了,我投降,你能把傻瓜似的表情收一收么?”
“你说铅华没死,是么?”步青衣还是一样呆滞,“你在哄我?还是在骗我?”
“都不是,铅华真的没死,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脱罪而设好的局。”
裴墨归从袖中抖出一封信,上面潦草笔记步青衣十分熟悉,与铅华写的药方完全相同。
“铅华替罪自首并在皇宫寝殿前服毒自杀,这些都是真的,但并不是计划的全部。事实上铅华从没想过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不是她舍不得,而是觉得没必要,她有更好的办法。”
经由裴墨归的叙述,步青衣终于得知铅华“死而复生”的真相。
由于并不知道步青衣早有谋算,铅华情急之下想出了替罪的馊主意。为了确保自己不会说漏嘴,铅华横下一条心决定上演死无对证的戏码,然而服下的毒药是她亲手配制的,这毒会让人一段时间内呈现出假死状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则恢复正常,若超过两个时辰,则会真的死亡。
在去大理寺自首前,铅华把解药交给关联,又写了封信让人捎给裴墨归,要他尽可能确保计划顺利进行。而她在寝殿前偷偷服下毒药后,在发作前所说希望能把尸骨送回王府的“遗愿”,也是为了保证两个时辰内可以服下解药。
“接到铅华的信后,我一直都在缙王府和大理寺之间徘徊。眼看计划四平八稳没有什么岔头,只要等关联支走缙王,给铅华服下解药就可以顺利收工,结果你偏在这紧要关头臭脾气爆炸,唉……”
裴墨归故作老气横秋一声叹息,像是在数落步青衣的不是。
步青衣深吸口气,心头仍剧烈猛跳。
铅华的计划看似考虑周到、计划缜密,然而仍然十分凶险,倘若其中任何一环耽搁了,那么她就再没有机会“死而复生”。换句话说,铅华还是抱着宁愿一命换一命的决绝来拟定这个计划的。
“能得这么一个有勇有谋又重情重义的下人,你还真是赚大了——喂,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疼,别打脸——”
被悲痛折磨了一整晚,结果被人告知所有眼泪都白流了,而且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步青衣相当忧伤,总觉得自己被铅华和裴墨归联手坑了一把,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能化悲愤为力量,左一拳右一脚,毫无章法地朝裴墨归身上招呼。
示意性地躲了几下,裴墨归忽然不再躲闪,皱起眉头按住右胸口。步青衣陡然想起,距离他被她刺伤过去还没有多久,他的伤口应该还没有完全愈合。
“抻到了?”步青衣连忙停手,目光落在他胸口。
果然,有一点陈暗的血色隐约浸透衣衫,不过看起来应该是之前的,血迹已经近乎干涸。
裴墨归身上不只这一处伤口,步青衣后知后觉想起时,他小臂上被苏锦裳刺伤的地方已经不在流血,只留下一片令人胆战心寒的黑红血迹,以及残破得有些可笑的衣袖。
“这点小伤可以忽略不计了。都是练武之人,该不会这也要矫情一下吧?”裴墨归放下衣袖。
逆着初起的晨光,他脸上淡淡的笑容,竟有几分同阳光一样的暖意。
步青衣忽然有种冲动。
想要更了解他,想要知道他身上无数谜团之下隐藏的真相,想要弄明白他竭尽全力帮她,甚至不惜害他自己受伤的理由。
“裴墨归,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对我说真话?”不由自主地,步青衣呢喃出口。
裴墨归没反应过来,微微愣了一下:“什么真话?你是指我和苏锦裳的婚约?”
“……对哦,你和她的婚约是什么鬼?又是裴赞强行加在你身上的?”
“怎么看你的反应,好像一点吃醋的意思都没有呢?”裴墨归半开玩笑道。
“我干嘛要吃醋?”仿佛吞了苍蝇一样,步青衣露出鄙夷表情,“你脑子有问题吗?你觉得我会吃你的醋还是苏锦裳的醋?明明一样不现实啊!”
话虽刻薄,步青衣心中却似明镜。
即便真的有婚约存在,那也不会是裴墨归主动提出的,毕竟他眼光没那么差。但这个消息绝非好事,它意味着苏锦裳和裴赞之间已经勾搭上,这两个恨她入骨的人拧在一起,说不定之后还会使出什么阴险恶毒的招数。
“天亮了,先回去吧。我是背着裴赞出来的,再不回去会被他发现。”大概是看出步青衣满肚子疑问,裴墨归先一步堵住她的问路。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裴墨归没有躲躲闪闪,虽然没有立刻给出全部答案,但至少他正视了步青衣藏满问题的双眼。
“再给我十天时间。十天后,你想知道的一切,我会毫无保留全部告诉你。”
最后轻轻一推,是裴墨归的转身道别。
步青衣不喜欢等待,但对裴墨归,且当是例外吧。
事实上,就算裴墨归打算立刻告诉她真相,她也没办法安安心心听他说完。知道铅华还活着那一刹那,她的心已经飞回了缙王府,恨不得自己也长出一双翅膀,立刻出现在铅华面前。
该说些什么呢?
感谢?责怪?慨叹?义结金兰?称兄道弟?
步青衣想了一路,头脑里拟定了一堆各种情况下见到铅华该说的话。可惜的是,她绞尽脑汁挤出的预设全都没派上用场,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铅华竟会是这种场面。
“哎呀,你拿开,我不吃这个!”
“一口,就一口还不行吗?你不能只吃菜不吃肉,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是给人看病的,身体好不好难道你比我更清楚?”
“我、我是怕你只吃青菜饿瘦了。你看,你现在瘦得跟柴禾一样……”
“合着你是嫌我瘦是吧?”
“不不不,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我就是……就是……”
一扇房门之隔。
房门内,是铅华和关联打情骂俏般的对话。
房门外,是步青衣拉得老长,黑臭黑臭的脸。
嘭——
用力推开门,屋内的动作和声音同戛然而止,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的铅华和关联仿若被冻住,一起侧头朝门口望来。关联仍保持着夹起鸡腿往铅华饭碗里放的动作,铅华则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毫无淑女形象——虽然她本来就与这两个字无关。
“好啊,同住一个屋檐下,你们居然背着我好上了!”步青衣陡然发出一声悲鸣,拔足冲进屋中。她一把抢过关联手中的鸡腿,狠狠一口咬下,口中犹不清不楚抱怨:“骗子!一群骗子!再相信你们就是我脑子里有屎!”
被人撞破掩藏的情事让关联羞得满面通红,铅华却跟没事人似的,瞥了步青衣一眼后,咚地搬出一小坛酒放在桌上。
“早料到你会这副无赖模样,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飞快扒开封纸,一股浓郁酒香中,铅华望着步青衣,笑得灿烂温暖,“今晚破例,许你喝酒——就当是庆祝咱们一家团圆。”
步青衣毫不客气,倒上满满一大碗,仰头一饮而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酒能不喝么?
家人。
她终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