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起居作息十分有规律,子时必熄灯就寝,唯独这一晚破了例。
只有父子二人在的寝殿内,皇帝看着陆景弈时,目光要比平日里更加严肃:“你跟步青衣走得很近?你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只是与她有些交情,所知不多。”陆景弈毕恭毕敬,“她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我听徐卿说,杀害宋青锋的凶手另有其人,并且已经自首了?”
“是步青衣宅子里的一个丫鬟,说她自己才是杀宋青锋的真凶。依我看她就是来替步青衣顶罪的,否则也不会自杀。”
步青衣身边的丫鬟就只有铅华一个,锁定她的身份并不难。可陆景弈怎么也没想到,铅华的名字竟然会与自杀联系在一起。
“自杀?那个丫鬟?这怎么可能?”陆景弈脱口而出。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一声冷哼:“就知道你和步青衣关系不简单。那丫鬟跑到大理寺投案,徐渭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耍滑带到了我这里来。我本想顺水推舟,既成全了那丫鬟的护主忠心,又能给叶嘉一个解释,没想到那丫鬟竟然早早服了毒,没多久就死在了殿前,倒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外面解释了。”
后面皇帝还说了些什么,陆景弈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不停回荡着一句话。
死了。
铅华死了。
步青衣和铅华主仆二人之间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可铅华是步青衣从广陵王府带出的唯一一个丫鬟,足见她对铅华的重视,如今铅华为她顶罪自杀,岂不是要了步青衣的半条命?
嘶地倒吸口气,陆景弈神色不安:“时辰不早,圣上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着急离开吗?要去找步青衣?”轻而易举看透儿子的想法,皇帝冷笑,“有这时间不如多与你兄长聊聊天。等我百年之后,你兄长注定要继承皇位,届时你将会是他最得力也是最信任的人,可别为个女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皇帝的话,警告意味十足。
陆景弈对步青衣的身份一知半解,先前以为她只是跟裴赞有过节,可听了皇帝这一番话他不禁怀疑,为步青衣破了例的皇帝,是否也如裴赞一样,跟步青衣有着千丝万缕的过往牵连呢?
当然,他不会问出口,眼下有比追寻答案更加重要的事。
已经在城郊猎苑忙碌一整天的陆景弈来不及休息,出了皇宫直奔王府,肃杀面色和疾驰马蹄让许多看守坊门的士兵误以为,他这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去办紧急事务。
饶是如此,他仍是迟到了一步。
少了几许人气的院落内,铅华被革布包裹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周围还站着前来送尸的大理寺杂役。步青衣跪坐在铅华身边,目光有些呆滞,失去表情的脸上读不出悲戚,似乎她还不能接受铅华已死的现实。
与皇帝的“谈判”十分顺利,这让步青衣心情非常好,以至于去取回衣服时她彻底忽略了大理寺内向她投来的无数复杂目光。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买些什么东西来平息铅华的怒火呢?她家中暴脾气的女大夫啊,发起脾气来比母老虎还吓人……
正在失去温度的尸骨边,铅华苍白的手掌旁,特地为她买的马蹄糕摔得稀烂。
她曾兴高采烈告诉步青衣,她最爱吃的东西就是马蹄糕了,以前父亲每次带她去市集玩,都会给她买一包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马蹄糕,在她心中没有什么比马蹄糕更加美味。
她喜欢的东西都在,马蹄糕,关联母子,这个家……
可她怎么不说话也不笑了呢?
步青衣用力握住铅华的手,皮肤上沾染了她的冰冷。她试着向那双无力的手上呵气,希望能让掌心暖起来。
她伏地身子,唇瓣凑在铅华耳边,说着会让铅华暴跳如雷的话,希望她的女大夫真能跳起来,照着她身上一顿捶。
她甚至笨拙地扯着铅华的头发,回想上一次这么做时惹得铅华整整三天不理她,希望这一次同样能得到铅华嫌弃的白眼。
可是,铅华就那样躺着,安安静静地。她苍白脸色像是冬日的白雪,洁白,却有凄然冷清的感觉。
步青衣无计可施了,她深深低下头,额头抵在铅华的眉心,许久不动。
“缙王殿下,这位姑娘留了封遗书在袖中,恳求她死后能够把尸骨送回这里。人我们已经送到了,您看……”送尸体过来的几个杂役有些为难,求救般看向陆景弈。
“有劳几位了,请回吧。”陆景弈轻轻一颌首,而后慢慢走到步青衣身边。他本想轻拍她肩头,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手掌悬在半空,好半晌仍不敢落下。
他要以什么身份来安慰她呢?
什么忙都没有帮上的朋友?
逼死铅华的罪魁祸首的弟弟?
明知真相仍选择让铅华枉死的皇帝的儿子?
无论哪一个他,此时似乎都没有资格碰触她,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最终,他黯然地收回手。
“关联,送你们家姑娘回去休息。”哑着嗓子向关联使了个眼色,陆景弈扯起白布,想要重新将铅华的尸体盖好。
“别碰她。”
步青衣低头一声低喝,抢过白布丢出老远。
关联连忙上前拦住陆景弈,小声道:“殿下别生气,姑娘她实在心里难受。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您尽管放心,姑娘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铅华突然死去,步青衣如此伤心不难理解,同样朝夕相处的关联看起来却没那么悲伤,反而让陆景弈感到茫然。
以步青衣现在的状态,把她交给关联照顾,能行吗?
“总之,先把尸骨入殓才是要紧事。我这就去安排人准备棺椁,你也去准备些铅华平时的穿戴用——”
“姑娘?姑娘——?!”
陆景弈的话才说一半,关联的脸色却陡然变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惶之色。陆景弈觉察有异赶忙回过头,可身后铅华尸骨旁哪还有步青衣的影子?只有空洞洞的门口静默伫立,仿佛还存留着谁刚刚离开的残影。
连星辰都被乌云遮盖的夜,那道略显瘦削的身影在高低起伏的房顶急速跃行,快得像是一抹错觉。
步青衣面无表情,目光始终望着不远处即将抵达的广陵王府。
渔阳公主失去了丈夫,宋青锋失去了性命,她最亲近的姐妹也离开了人世。这一切的源头就在广陵王府内,在那个看似人畜无害,却彻底黑透了心肠的蛇蝎少女身上。
苏锦裳。
害死铅华的罪魁祸首。
冤有头,债有主,铅华绝不能就这么背负着杀人凶手的罪名不明不白死去,如果律法不能还铅华以公正,那么就让手中的短剑来维护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可我怎么觉得不是清凉,而是特别冷呢?冷得都不愿去茅房。”
“铅华,你长这么水灵,怎么专门破坏意境?真白瞎了你这张脸。”
“我说实话有什么错?再说了,就你还好意思谈什么意境,就算真有什么风花雪月,到你嘴里也要变成屎臭屁!”
“真的?那我叫你名字试试——铅华,铅华,铅臭华——”
“你、你找打是不是?你别跑!你个步臭衣——!”
美好的回忆截止在广陵王府门口,一如与铅华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
收敛起磅礴滔天的愤怒,步青衣悄然跃入院中,轻车熟路走到苏锦裳闺房前,嘭地一声踢开房门。
苏锦裳正在卧房里对镜卸妆,听到有人闯入,她第一反应不是出门看看情况,而是大惊失色躲到屏风后,随手抓了一只茶杯在手中。
哒,哒,哒,哒。
步青衣穿过小厅,缓慢脚步一点点接近,脚步声扣着苏锦裳心跳,令得苏锦裳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
吱嘎——
卧房门被推开。
苏锦裳听得出步青衣的脚步声,她不敢探头出去,只能脸色惨白地紧缩在屏风后,抓着茶杯的手举到头顶,颤抖着准备随时砸下。
忽地,脚步声中断,而后便是漫长的死寂。
绝望地闭起眼睛等待许久,苏锦裳仍没听到半点动静;她渐渐有了一丝侥幸——难道步青衣没看到她,以为房中无人就离开了吗?
苏锦裳暗暗松口气,但不敢大意,侧着身子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往外挪蹭,想要看看步青衣是否还在卧室中。
就在苏锦裳的视线马上要拓展开的瞬间,一只手猛然冲破屏风,死死将她衣襟抓住!
苏锦裳吓得失声尖叫,叫声还没落地,便被那只手用力拖出屏风,狠狠摔向对面的妆奁台。屏风被撞碎时,锋利的木茬割伤了苏锦裳脸颊;撞到妆奁台后,腰间一阵刺痛袭遍全身,疼得她好半晌看不清东西,眼前一片昏花。
被愤怒支配的步青衣根本不给苏锦裳喘息的机会,手中短剑出鞘,如银寒光一闪,直奔着苏锦裳心口刺去。
铿——
紧贴苏锦裳心口前半寸,细长雪亮的剑身稳稳地挡住了短剑的去路。
步青衣没有收回短剑,她抬起头,决绝目光死盯着半路杀出的阻碍者,一字一句都染满了痛恨与愤怒。
“裴墨归,你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