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步青衣送离大理寺后,徐渭登时一身轻松。哼着轻松小曲儿满心欢喜返回大理寺,他正琢磨着晚上回家弄瓶好酒犒劳犒劳自己,不料一个女人的出现横生枝节,彻底打乱了宋青锋被杀一案的进程。
“徐卿,您快过来看看,这、这该如何是好?”才进大理寺院中,手下就满面难色迎上前来,一手指着院落中央长跪的女子。
女子一身缟素,背部和胸前写着歪歪扭扭的犯字,竟是仿效罪犯服装自己做的一套粗衣。
徐渭快步上前,仔细打量一番,困惑道:“这位姑娘,你这是何意?”
女子抬起头,目光平淡而澄净:“我叫铅华,是来自首的——大前夜发生在酒坊的人命案,我才是真正的凶手。”
徐渭倒吸口凉气,脑袋隐隐作痛:“你说的命案……是哪桩?”
“自然是驸马爷宋青锋被杀那桩。”铅华面不改色,淡道,“你们抓错人了,杀人凶手是我,不是我家主子步青衣。”
院中一群人个个瞠目结舌,望着徐渭不知该作何反应。徐渭一个脑袋八个大,认定铅华是来胡搅蛮缠的,又是劝又是吓,软硬兼施,可铅华就是无动于衷,咬定宋青锋是自己所杀。
徐渭说得口干舌燥,抬头看看见黑天色,心中一声长叹。
看来,今晚又别想早早回家休息了。
“姑娘,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你对步姑娘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不是这么个忠心法啊!替人定罪非但救不了你们家主子,还会把你也搭进去,懂吗?”徐渭苦口婆心。
铅华冷冷嗤笑:“大人耳朵里长驴毛了吗?还要我说多少遍?人是我杀的,跟我们家姑娘没关系,我这可不是替人定罪。倒是我们姑娘心地太过善良,生怕我被人抓住处死,自己把这些罪孽都扛了下来。”
“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杀的人,当时又是什么环境?”
徐渭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难倒铅华,不料她竟然对答如流,对现场的描述丝毫不差——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都是她从陆景弈那边打听来的,此时恰好派上了用场。
本不该知道细节的人竟然能够如此精确描述,这让徐渭犯了难。
相信铅华的话吧,可步青衣对杀害宋青锋一事从没半句否认,这样便相当于出现了两个认罪的凶手;不相信铅华的话吧,她又说得言之凿凿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实在没办法解释。
两难境地间思来想去,徐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来人,先把她绑起来,随我去向圣上禀明情况。”转身走出大理寺正门,徐渭再次往皇帝寝殿奔去。
西平王朝当今皇帝陆昭徽,年轻时曾被天下百姓寄予厚望,一度认为明君降世,很快就会盼来久违的盛世。可惜的是,陆昭徽能力有余但品性不足,过于强烈的疑心让他总是担忧繁华之下潜藏着黑暗,无可避免地走上了重刑罚的苛政道路。
为了将一切隐患扼杀于摇篮,已过知天命之年的陆昭徽仍然坚持每日上朝听各方奏报,下了朝就在寝殿内书房随时召见臣子评谈政事,从这点上看,倒也是个勤政的天子。
在皇帝身侧侍奉二十多年的黄少监有些纳闷,今天的皇帝,举动有些反常。
召见一个被定了死罪的平民囚犯,绝对是陆昭徽此生绝无仅有的一次;而就在他突然下达旨意前,渔阳公主刚刚哭着鼻子离开,带着他必定严惩凶手的许诺。
书房的门紧闭着,黄少监毕恭毕敬侯在门口,听里面传来隐约交谈声。
“你究竟是何人?”皇帝站在书桌后,手中一张纸猛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皇帝身材高大,略显瘦削,长髯垂至胸口,与双鬓一样泛着点点银白,面相不怒自威却少了些平和之意。
步青衣不卑不亢站得笔直,微微打量一番后才淡淡启口:“我以为圣上看到名字时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呢。”
“你与顾朝夕是什么关系?和裴赞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说!”皇帝提高音量。
步青衣笑笑,目光望向他手下那张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纸。
她早就知道,只要写上顾朝夕的名字,皇帝必然会答应她见面的要求。因为没有人比皇帝更明白乱雪阁的地位,以及七杀的可怕。
“圣上紧张什么?我记得当年圣上曾与阁主称兄道弟,关系亲近得很呢。”步青衣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本不在乎面前的男人是九五之尊还是下九流。她翘起一条腿姿态悠闲,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既然圣上是个急性子,那我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明晚之前,我要光明正大走出大理寺。”
皇帝对她提出的要求并没有感到震惊,但并不打算买账:“你以为随随便便拿来一个名字就能让朕放过你?你杀了驸马,死罪难逃!”
“圣上就别硬撑了。如果你不害怕,也就不会同意见我,更不会这么激动。”步青衣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朝皇帝摆了摆手,“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总激动不好,还是坐下来好好说话吧。”
“步青衣!”
轻蔑态度令皇帝龙颜大怒,可步青衣根本不在意,从桌上果盘里捡了一颗梨子,吭哧咬了一大口。伴随着梨子被啃食的脆响,步青衣指了指桌上的纸:“圣上不妨说说,当年为什么要招募裴赞?是你们勾搭在先,还是裴赞背叛在先?”
“你有完没完?来——”
盛怒的皇帝还未等叫出口,一抹寒光忽地抵达颈间,寒凉之感让他不得不吞掉后半句话。
步青衣单膝跪在书桌上,另一条腿踩着地面,手中一支小巧如手指长的飞镖抵在皇帝喉咙上,瀑布一般的长发飞泻垂腰。
纵是入狱前一番搜身又如何?身上只有一套一目了然的囚服又如何?一个顶级杀手必不可少的要素,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拿出夺取人命的武器。
感受到皇帝的喉咙咕噜一下,步青衣心下便有了底。她笑容如故,却没有丝毫温度:“圣上最好冷静些,你一激动我就跟着紧张,我一紧张这手就忍不住发抖,割断了圣上喉咙可就不好了。”
书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皇帝衡量一下,总觉得无论如何他呼救的速度都要低于步青衣动手的速度,思忖片刻只得放弃挣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哼。
姑且算作服软了吧。
“我刚才说了,好好坐下说话才是正道。”步青衣满意地收回飞镖,手腕在脑后轻松自如翻动,差点夺了一国之君性命的飞镖转眼变成平淡无奇的发簪,稳稳地束住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
“说吧,你想要什么?仅仅是逃脱罪罚吗?”皇帝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坐在鎏金龙椅中。
步青衣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也不对。我要的是无罪释放,因为我本无意杀死宋青锋,是他心怀不轨遭了报应,就算按律例我也罪不至死。此外我还有个要求——我与裴赞之间的恩怨,圣上最好不要插手。圣上须知道,我有一次能威胁到你的性命,就必然会有第二次,七杀可不是玩过家家的江湖废物。”
七杀二字,让皇帝不着痕迹一颤。
“原来你是七杀之一,难怪如此大胆。只不过朕真没想到,早已成为过往云烟的七杀居然还存在,且是如此年轻的姑娘。”
毕竟是手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长久的帝王生涯练就了陆昭徽宠辱不惊的耐性。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与步青衣交谈,言语间试探之意赫然。
步青衣坐回椅中:“圣上不用试探我,我的确是七杀之一。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我沉睡了十三年方才醒来——我想圣上应该还记得曾经的利剑之一青烟吧?”
皇帝刻意维持的平静之色,终于顷刻间崩塌,露出些许惊惶之色。
七杀,并不是乱雪阁成立之初就存在的组织,它是为某个人应运而生的,是顾朝夕出于某些考虑才创建的存在。
而青烟,无疑是七杀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那个人也知晓。
“原来是你……”皇帝发出一声低吟,脸色多了几分惨白。
步青衣冷笑,轻蔑而凉薄。
“阁主为圣上创立七杀,尽诛圣上想杀又不能光明正大杀的人。粗略算算,那些年七杀替圣上手刃的冤魂,大概要以百来计数。如今阁主有难,我有需要,圣上不会置之不理吧?”
皇帝不再说话,脸色阵阵难看。
被人揭开黑暗疮疤理所当然会不舒服,会疼。而步青衣正是要利用这份疼痛来刺激皇帝,否则她绝对难逃渔阳公主的报复以及死罪。
其实她本不想这么早动用这份关系,只是事到眼前,由不得她按计划行事了。
沉默片刻,皇帝终于妥协:“朕可以答应你第二个要求,毕竟这是你们乱雪阁内部的事,朕并不想参与。至于第一个要求,恐怕有些难办,除非有合适的理由为你脱罪,否则朕要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解释?”
“那是圣上的事,圣上请自己解决。”
“你——”皇帝气得语塞,正欲发作,黄少监突然敲门进来,急急忙忙跑到皇帝身边一阵耳语。皇帝起初皱眉,而后渐渐露出轻松之色,与黄少监低声交代了几句后,向步青衣重重点了下头:“正好,朕找到合适理由了。步青衣,你的嫌疑已经洗脱,且去大理寺取回东西,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步青衣不知道具体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推测的话,多半是找有命案在身的替死鬼顶罪。她并未多想,在黄少监引路下从寝殿后门离开。
与此同时,寝殿前门,铅华正在两名士兵的押解下,神色从容,默然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