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也是极少数几个不设宵禁的节日之一,绝大多数居住在帝都的子民都会走上街头,看花灯,品雪酒,不分贫穷富贵,热热闹闹度过这一晚。
周围府邸一片寂静时,东阳王府不见天日的地下水牢却罕见地热闹。
“看你这幅表情,想来是在青衣手上吃了大亏。我早说过,你背叛阁主卖主求荣早晚会遭报应,这一天总算来了。”
常年捆绑在水牢柱子上,墨长亭却风采如故,淡淡笑容明亮而自信。与他相比,阴沉着脸色的裴赞更像是被囚禁的犯人。
手中青紫色藤条高高举起,裹挟着满心愤怒重重挥下。裴赞眼看墨长亭身上又多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你已经是个废人,只能逞口舌只能。放心吧,步青衣只是一时占了先手,很快我就会让她明白,无论她复生多少次,结局都是一个死!”
噼里啪啦的鞭响如同雨落,持续了好一阵。
墨长亭似乎早已习惯了残酷折磨,眉头都不抬一下,倒是裴赞一通发泄后累得气喘吁吁。
“墨归,你来。”裴赞把藤鞭递给身边的裴墨归,盯着墨长亭的目光里充满报复似的快意,“给我狠狠打,只要他还有口气就行!”
裴墨归面无表情接过藤鞭,毫不犹豫一扬手臂,又一道伤口出现在墨长亭身上。
墨长亭的目光一直看着裴赞,仿佛对裴墨归的鞭打满不在乎,直至遍体鳞伤,表情仍没有丝毫改变。
“好了,你先回去吧。”终于在虐打墨长亭中得到一丝快慰的裴赞摆了摆手,将裴墨归赶走。待到水牢内再无别人,裴赞陡然爆发出一阵扭曲笑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墨长亭!这地牢的入口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而没有我手中的钥匙,谁都别想进来!你再怎么期盼,步青衣也不可能救你出去,她甚至不知道你还活着!”
“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不久前你还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不是么?”
云淡风轻的反驳戳中了裴赞的痛点,手中藤鞭挥落,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地牢门外,裴墨归听着里面传来的鞭打生响,轻轻按住伤口,眉头微皱,一片血色正慢慢透过衣衫渗出。他深吸口气抬起头,远远看见夜色边缘一朵烟花散去。
“步青衣……”一声呢喃,化在风里。
在阵阵欢呼声中,步青衣将睡未睡,朦胧中似乎听到有谁在叫她的名字,于是缓缓睁开眼。
面前山水屏风秀雅精致,屏风上搭着换下来的衣衫,旁边桌上放着一套换洗的新衣,是她喜欢的颜色。
陆景弈是个很细心的人,不问,却摸透了她的喜好。
身子往浴桶中沉了沉,步青衣让冰冷刺骨的水彻底没过肩头,细长峨眉忍不住皱起——冷,冷得要命。纵是身在奢华的缙王府内,又有什么用呢?金碧辉煌,带不来半点暖意。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体内的炎毒容不得她任性,每隔三日一次冰水泡浴是雷打不动的。只是有些对不住铅华,她本想让铅华和关联带着刘氏和南烛,在这么热闹的夜晚去街市上走一走散散心,可铅华挂着她的冰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铅华,你想不想有个姐姐?”步青衣敲了敲屏风。
屏风那边,传来铅华一声嫌弃唾弃:“你就算了,跟你操不起那闲心。”
步青衣撇撇嘴,却不敢反驳凶起来堪比修罗的铅华,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小失望。
其实她很想有个能称之为家人的人。
笃笃笃。
三声规规矩矩的敲门打断了主仆二人难得的悠闲时光。
“长姐在么?”门外传来苏锦裳的声音。
步青衣用冷水洗了把脸,闷声道:“不在。”
“……我在长姐房间等着,长姐快点哦!”苏锦裳脆生生的撒娇渐远。
西平王朝习俗,有婚约的男女要在上元节互相走动、赠礼,所以苏锦裳今晚出现在缙王府合情合理。步青衣不知道苏锦裳找她有什么事,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既然同在缙王府避无可避,那就见招拆招吧。
不太情愿地离开浴桶换上新衣,步青衣打着哈欠返回房间。才一进卧房门,就看见苏锦裳伏在妆奁前睡得正香。
挺好,她睡了,那就不用聊了。
步青衣默默退出房间,小心翼翼不发出半点声响,生怕吵醒苏锦裳还得听她废话。关好门转身,陆景弈恰好提着两包东西走进院落,温柔笑容瞬间点亮了夜色。
“刚从街市上买了些小吃回来,步姑娘趁热尝尝。这些小吃平日里不常见,出了正月也就没有了,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能买到。”
陆景弈把十几样小吃分开摆在院中石桌上,什么芽糖、冰糖葫芦、龙须糕等等,式样繁多。步青衣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掠过少女们的心头好冰糖葫芦,伸手拿了一个肉包子,张嘴就是一大口。
“嗯,不错,羊肉馅的。”竖起拇指夸了两句,步青衣朝门口一样下颌,“这么吃不赶劲儿,王爷陪我去街市转转吧,一边看热闹一边吃才有味道。”
反正没有苏锦裳在的地方,什么都会变好吃。
临近子时,帝都的街市上仍旧人山人海。步青衣东逛逛西走走,恨不得每个铺子摊位都要问上一问;陆景弈紧跟在步青衣身后,后面十余步外还有一伙愁眉苦脸的府兵。
快走到一半时,步青衣突然一把抓住陆景弈,把他拖到一处摊位后藏起,鬼鬼祟祟探头向前望去。陆景弈不明所以,只好顺着她视线追踪过去,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白衣侯怎么不愿意跟广陵王府结亲呢,原来有位如花美眷、倾国佳人在心里。啧啧啧,真不错啊,不止长得好看,身材也很棒嘛!”
步青衣半蹲在摊位后,探出的脑袋上一双眼睛雪亮,直勾勾盯着卫钰身边的女人,活脱脱一副偷窥的登徒子模样。
陆景弈哭笑不得:“步姑娘说话真风趣。那位是凤栖姑娘,之前在禁军府负责医药,算是……算是卫钰的红颜知己吧。”
“说那么隐晦干什么?情人就说情人,又不是看不出来。你看,他们两个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说明互相信任亲近;白衣侯和那位凤栖姑娘所戴荷包是一对儿,说明他们二人并不避讳旁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人家都这么直白了,王爷又何必委婉呢?未免多此一举。”
向来以火眼金睛、洞察秋毫著称的陆景弈被她驳得无话可说,苦笑着摇摇头,直起身子向卫钰走去。
卫钰和陆景弈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聊起来没完。步青衣实在憋不住,手中提着孩子才玩的橘皮灯,也走上前去加入对话。
“你就是步青衣?”简短介绍后,凤栖一双明眸中流露出几许不善之色。
步青衣点点头:“对,没错,就是我。怎么,凤栖姑娘听说过我的名字?是因为白衣侯么?”
“因为他?你想多了,他愿意跟什么女人来往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打探。”凤栖皮笑容不笑,冷冷一哼,“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传闻中勾得到缙王又搭得上东阳王世子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原以为是国色天香,现在一看,不过就这样罢了。”
“凤栖。”卫钰轻轻拍了下凤栖手背,耿直地摇摇头,“就算是实话也不要乱说。”
有那么一瞬,步青衣真想撬开卫钰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塞了什么奇葩。
“凤栖姑娘这张嘴啊,还是这么不饶人。”陆景弈似乎与凤栖颇为熟稔,一句玩笑化解了尴尬气氛。
凤栖看看陆景弈,又看看步青衣,似乎猜到什么,一耸肩,表情里多了几分不悦:“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她拿下了呢。”
陆景弈蓦地一阵咳嗽,竟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我时间不多,先走了。”卫钰深深看了步青衣一眼,而后拍了拍陆景弈后背,轻轻一点头,“你让我办的事都已经准备好,尽管放心。”
步青衣并不清楚陆景弈和卫钰之间有什么安排,她只知道卫钰相当信任陆景弈,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不止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名义上,你毕竟曾是青云郡主的长姐,不该做的事最好别做。”两个男人道别时,凤栖盯上了步青衣,言语不冷不热,却字字带刺,“还有东阳王世子那边,你最好也别有什么妄想。有人敢惹凤落不高兴的话,我不介意撕破脸皮打她一顿。”
话罢,凤栖根本不给步青衣询问的机会,挽着卫钰手臂离开。
步青衣愣了愣,侧头看陆景弈:“凤落又是什么鬼?”
“不是什么鬼,是凤栖姑娘的妹妹,也是……”陆景弈视线掠过前方人群,忽地停住。他苦笑,抬手一指:“算了,你自己看吧。”
步青衣抬眸望去。
人群之中,一对儿与周围平凡百姓格格不入的玉人相对而立。女子正微微踮脚,为男子系好狐裘披风的带子,男人则带着温柔笑意,低头为女子插上一支发簪。
那男人,正是裴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