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我们都变成了朝廷重金缉拿的要犯。”
宁静的临时营地里只听得见沈君鸿的说话声，此时他正面色平静的注视着数以千计的人们，神情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似乎一夜之间从贵公子变成朝廷要犯，并不是什么值得惊慌害怕的事情。
目前驻扎在营地中的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西平使团残余队伍，另一部分则是沈君鸿的家臣及其率领士兵。西平使团在接二连三的灾难中人员损失惨重，算上同行的贵族也不过百余人；沈君鸿的手下虽有千余人，但战斗能力良莠不齐，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老人幼童以及女眷，两方人马加在一起，真正能战斗的士兵不超过八百。
这个数字，无论是对付南溟皇帝派出的追兵还是西平不断追杀的人马，显然都远远不够用，甚至经不起一波精锐的冲击。
换句话说，陆景弈和沈君鸿已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并且都身处岌岌可危的风口浪尖上。
“该说的我都说了，利害关系你们自己衡量。”沈君鸿向时同醉一点头，时同醉立刻递来半麻袋鼓鼓囊囊且沉甸甸的不知什么东西。
沈君鸿将麻袋放在面前地上，轻轻踢了一脚，淡然目光环视众人：“这里面有一些称好的碎银。想要回家过太平日子的，每人可领一块，虽然不能让你们飞黄腾达，但至少能保证勤劳些的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非常抱歉，你们都跟了沈家很多年，事到如今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家的家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领取，反而向后退出足有一步的距离，皆是一脸坚定表情。
“公子怎能说出这些话？咱们这一群人哪家不是受到过公子恩惠的？小到扶危济困，大到救全家性命，我们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公子的，不在乎是锦衣玉食还是风餐露宿。”
“对，就算公子是逃犯又能怎样？我们这一群老老小小图的不是公子居于高位的身份，而是公司对我们的恩情，逃亡也好、上战场打打杀杀也罢，只要公子不赶我们走，我们这辈子都是公子的人，绝不后悔！”
“我们只认公子，才不认什么皇帝！”
众人的激扬情绪仿佛被点燃，一瞬间个个热血澎湃，豪情万丈。步青衣和墨归并肩站在一旁，身前一步远则是负手而立的陆景弈，同样也对眼前的场面感慨万千。
“这就是人心所向。一个君王若是能做到如此，何愁天下不安定？家国不太平？我此生所交人心，若是能有沈公子一半便心满意足了。”
“缙王不必妄自菲薄，在人心这一点上，你未必就比沈公子差。”步青衣的目光一向那些表情复杂的西平禁军士兵们。
陆景弈与沈君鸿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心怀天下情系百姓的人，就算他还达不到沈君鸿这般地步，却也不会差太多，毕竟就连她这种软硬不吃的江湖人士都曾被他的执着感动，对他钦佩不已。
不过……在无法回归故土的情况面前，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本心呢？
“都别愣在那里看人家的热闹了，缙王也有话要对大家说。”步青衣一把拉过错愕不已的陆景弈，不由分说将他推到众人面前。她低声在陆景弈耳边道：“久拖无益，殿下还是亲自为这场逃亡画上一个结局吧。”
或是自我摧毁，或是迎难而上。
陆景弈猝不及防间被推上来，毫无准备的他颇有几分忙乱，不停向步青衣投去求助目光，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性格有几分优柔，这种关键时刻，须得有人逼他才行，而这个恶人的角色，步青衣觉得她最适合不过。
“不管是绝望放弃，还是满怀希望寻求出路，又或者分道扬镳作鸟兽散，殿下心里怎么想的都请坦白说出来吧，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步青衣盯着陆景弈那双慌乱的眼眸，定定道。
许是得到了她目光里的鼓舞，陆景弈渐渐安定下来。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子里的坚定竟然丝毫不亚于沈君鸿。
“将大家卷入权谋争斗之中，连累许多兄弟无故枉死，这些都是我一人之过。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要求大家帮我、保护我，甚至拿不出一文钱给大家做返回西平的盘缠……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无能的人，身为皇子，身为缙王，口有一堆大话，却无法为天下百姓谋求更多福祉。”
陆景弈的话听上去十分泄气，全然没有半点动员的味道。人群中开始有窃窃私语时，他却忽的露出一抹笑容，像是自嘲，却又那么干净，干净到竟有些让人心疼。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留下。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因我而受伤害，而是为了能够保护你们，哪怕我的力量是如此薄弱……但如果……如果你们还肯相信我，还愿和我一起前行，我想，我一定能做得更好，至少不会再对我该承担的责任选择逃避。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光明正大回到西平的大地上，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也不再畏惧生死难料的明天；我希望可以达成夙愿，让四海升平，天下安定，永无战乱之苦，永无背叛之殇；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可以和家人共享天伦，可以把我所期望的一切，全都变成现实。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们……请被我连累的所有人，再一次成为我走下去的力量吧！”
死一般的寂静在营地内蔓延开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大声呼吸，甚至没有人目光相对交流想法。营地内的画面仿佛被切割下来贴到画卷之上，时间的流逝仿若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身玄色的颀长身影忽然深深弯下腰，右手贴于心口，字字清晰有力。
“墨归愿成为殿下的力量，刀锋所指，万死不辞。”
这一句铿锵有力的低语如同号令，瞬间令刚刚经历过生离死别而被遗留下来的人们全部单膝跪地，垂首抱拳。
整齐的呼号声，一举冲破云霄。
“愿成为殿下的力量，刀锋所指，万死不辞！”
吼声如雷，震耳欲聋，却让步青衣不自觉露出一抹笑容，心底无比安然。
这才是她仰慕的那个缙王啊！
真诚，无欺，只凭身上散发出的光芒便可令人信服，有着与生俱来的君王之气。
幸好，他苏醒了。
沈君鸿与家臣之间的关系令人津津乐道，陆景弈那一番质朴的陈词更是令人动容。两方的首领互相尊敬互相佩服，两边的臣与兵也关系融洽，一时间竟在南溟国偏僻的土地上出现了令人惊讶的和睦相处。
“两国的朝廷钦犯带着各自的人马，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亲如一家……现实比说书先生的故事更加精彩啊！”
“总感觉我遇上的都是一些怪人，怪人又会引出更加奇怪的人，于是连带着我的人生都变得奇奇怪怪了。”
“步姑娘本就是个怪人，所以才会吸引同类嘛！”
“时少傅的墓碑上打算刻什么字？这么喜欢找死，还是早些打算为好。”
沈君鸿和陆景弈相继表态后的这个夜晚，步青衣的帐篷内格外热闹，几乎所有熟识的人都挤了进来，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
分析过眼前的局势之后，陆景弈和沈君鸿私下谈了足有两个时辰，二人的观点最终达成一致——两方合成一支队伍，先转去与南溟相邻的小国寻一处隐秘之地先安顿下来，给伤员们充足的时间进行治疗调养。与此同时，步青衣和时同醉分别带领少数人潜回西平和南溟帝都，想办法探明情况并寻求解决之道。
至于没有解决之道的话该怎么办，那是下一次碰头之时再商议的话题了。
“不管哪一方先解决困境都能够为另一方提供安全庇护，总比各自独战要好。不过我总觉得先走出困境的应该是沈公子，毕竟西平那边的情况十分复杂，恐怕之后会涉及到皇位之争，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很难预测。”陆景弈为沈君鸿倒了杯酒，对争位等说法已然不再避讳。
沈君鸿苦笑，提起杯子在陆景弈酒杯上轻轻一撞：“我们这边矛盾也是由来已久，估计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如今你我都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是一步了，除非老天爷同情我们两个，此时突然降下一场巨变，否则前途——”
沈君鸿的话还没说完，帐篷外忽然一迭声急促呼喊，一名士兵冒冒失失掀帘而入，脸色苍白。
“公子，大事不好了！边陲被攻破了！”
“什么边陲被攻破了？哪一边？谁攻破的？”沈君鸿听得云里雾里，只好耐着性子追问，“先喝口水冷静一下，说详细些。”
那士兵抢过递来的水碗仰头一饮而尽，双手犹自颤抖。待一碗水咕嘟咕嘟喝完，他终于能把话说完整，一开口，便让整个帐篷内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是天屏山，天屏山边陲被攻破了！海对面的霍尔都帝国不知道想出了什么法子，一整只军队竟然翻过山岭，直冲我南溟国都打来，这还不到两天，霍尔都已经接连攻下四县一郡，眼看就要逼近京畿之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