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早起就有客,吵吵闹闹的。关联实在睡不着,跑到外面买了几只肉包和面饼,一路小跑回来到步青衣门前。
敲过门得到应声,关联乐呵呵推开门,一眼看到房中景象,笑容僵在脸上。
步青衣显然一夜没睡,双腿垂地坐在床榻上,表情透着一股疲惫之意,却挂了满脸的温柔笑容。除了她之外,榻上还躺着一个衣衫破旧、身材瘦高的年轻人,他蜷着身子,正枕着步青衣的腿熟睡,幸福满足的睡颜干净得像个婴儿。
关联瞠目结舌,呆呆地指了指南烛。
步青衣摆了摆手示意关联先不要说话,而后小心翼翼挪蹭下床,取来枕头垫在南烛脑袋下,仔仔细细为他盖好被子后才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别担心,他叫南烛,是我弟弟。”步青衣接过散发着香味的油纸包,又掏出一锭碎银和一贯钱给关联,“白天还得辛苦你去外面跑一跑,帮我看看那间铺子修葺到什么程度了,敦促他们快些。对了,再帮我买几套干净衣服回来——别买裙子,是给南烛穿的。”
敦厚老实的关联挠了挠头,没敢多问,尽管他满肚子疑问——那青年看起来明显比步青衣年长,怎么会是她弟弟呢?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不可能变为可能,让谜题显出真相,却也能让真相泛起迷雾。
“爹,那女人真的是步青衣?不可能吧?十三年啊,她脸上连一条皱纹都不长的吗?我可不相信传说中的寒洞真的存在。”
东阳王府,从不允许下人进入的花园内,裴赞拿着锄头弯腰劳作于一片花草中;裴远书站在花草之外,捏着鼻子一个劲儿抱怨。
裴赞直起腰,深呼吸,丢掉一把枯叶:“寒洞是顾家代代相传的避难之处,不可能是假的。步青衣我已经接触过,可以确定,她也不是假的。”
“难道她真的在寒洞里冻了十三年,一点改变都没有?”裴远书难以置信地倒吸口气,“真有这种地方的话,那岂不是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爹,你知道寒洞在哪里吗?!”
“我要是知道,还会等她主动来找我吗?再说找到又有什么用?除去被冰封的时间,你该活多少年还是多少年,又不能延长寿命。”
裴赞对儿子的愚蠢有些无奈,拎起地上的布袋走出花丛。正收拾东西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眸中掠过一丝光芒。
“远书,你马上去联系裴赞带去修葺皇陵的工人,他们可能知道寒洞的位置!”
裴远书一缩脖子,不情不愿:“你不是刚说过吗?就算找到也没用,又不能延长寿命。”
“你个蠢货!”裴赞忍不住骂了一句,“找到寒洞就有了证明她身份的证据,也就有了对付她的办法!”
裴远书如梦初醒,刚点下头要走,却又露出无知的表情:“等下……爹,用得着这么费劲吗?您要觉得她碍事,我想办法把她收拾掉不行了?”
深吸口气,裴赞强忍住想给儿子一耳光的冲动。他无力摆摆手,语气仿佛老了十岁:“让你去你就去,别问那么多为什么。”
仿佛受了委屈一般的裴远书撇撇嘴,闷闷不乐往外走,险些与迎面走来的裴墨归撞上。
“瞎了啊?妈的,每次看你到你那张臭脸都觉着晦气!”
从裴赞那里得来的一肚子火气,裴远书丝毫不留全都发泄到裴墨归身上,而裴墨归只是沉默着让路,麻木的脸上无悲无喜如若石雕,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弟弟随意辱骂的“待遇”。
裴赞显然听到了园外的骂声,等裴墨归走进,他淡淡开口:“远书是你弟弟,多让让他。我知道他脾气不好,特别是对你,但这是有原因的,你心里清楚。”
裴墨归低着头,举止谦卑:“当年母妃因救我而死,远书他因此迁怒于我,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
“你明白就好。”拍了拍手中的布袋,裴赞露出笑容,“今年的血参花开得格外好,稍后制成药丸,应该够你用到明年冬天了。”
“父王费心了。”
挥挥手表示不在意,裴赞又钻到花丛中,背对裴墨归似不经意道:“墨归,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所以难免严厉些。这次罚你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去跟步青衣接触……你可知道,她的实力在七杀之中位列第一,她要是对你起了杀意,恐怕你只能把命交给她。我不希望精心栽培的儿子枉送性命。”
裴墨归垂下眼睑,语气平淡如水:“父王多虑了。事实上她越来越信任我,我想用不了多久,父王想知道的一切就都能从她口中套出来了。”
“如此最好。不过你也要多加提防,不可掉以轻心。”裴赞拍了拍裴墨归肩膀,口吻中多了几分严肃,“以防万一,没必要的话尽量不要再与她接触。”
裴墨归顺从地点点头,满意的裴赞伸出手,靠近裴墨归为他整理衣襟。
脖子上隐约可见的伤口,就这么敷衍地被衣襟遮住。
能有效止血消肿,并且还能消除疤痕的创药十分难得。铅华在配制的时候竭尽所能,把一身习自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医药之术,还有某些小心思全部灌注在小小药丸中。
“也不知道世子殿下的伤怎么样了,我对这药的效果越来越不满意。”
在搬离广陵王府的数日后,铅华再一次随步青衣带上全部家当,坐着马车前往苏幕遮给步青衣购置的宅邸。路上,铅华句句话不离裴墨归,令步青衣唉声叹气——不爱接茬,又不能反驳,只能捂着耳朵独自惆怅。
南烛可没有步青衣那么多感慨,他歪头看看铅华,用手指了指自己胸口:“效果?挺好。”
“好个屁!”铅华怒而捶车,“就你胸口那个疤痕,用了这么多天药也不见消去半点,你说这药还有什么用?没用的破药给世子殿下送去,这不是耽误正事吗?!”
步青衣连忙捂住南烛的嘴,把他的头扭向车窗外。
微风掠过车窗窜入马车内,轻轻撩起南烛衣襟,一道长而丑陋的刀疤躺在他胸口上无声狞笑。步青衣目光掠过伤疤,忽而心口狠狠一痛。
这道疤,是十三年前南烛为保护她而留下的。
“姐,不疼。”南烛生涩一声低语,将步青衣从失神中拉回。她挤出一丝笑容,探头望向窗外,马车正好在此时停下。
新宅,到了。
今天乔迁新居,明天店铺开张,说是双喜临门不为过。只是步青衣预备好的愉快心情,在一眼看到新宅门口的两道身影时,瞬间变成了暴怒。
“谁让你今天来了?!”
卫九城叹息着挡住朝裴墨归飞来的鞋子,带着几分怨念看自家主子:“难得有机会出来,去河边钓鱼都比来这里受气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步姑娘好心送药给我,特地登门道谢是应该的。”裴墨归负手而立,目光一直停留在步青衣脸上,“当然,我不期望能从步姑娘口中听到不客气之类的话。刀子嘴豆腐心么,大家都懂的,我心领了。”
嗖。
第二只鞋擦着裴墨归耳边飞过。
步青衣和裴墨归见面总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铅华已经见怪不怪。那二人针尖对麦芒比谁更能损人时,她和关联已经开始卸大大小小的箱包,木讷的南烛也跳下马车帮忙。
“他……?”裴墨归看到南烛时眸光一闪,疑惑看向步青衣。
“我弟弟,之前没认出来。”
如此言简意赅的回答自然不能让裴墨归满意。他朝新宅一扬头:“借步说话。”
“没有,不借。”步青衣理直气壮。
“……九城,去帮忙。”裴墨归向卫九城使了个眼色,而后拉着步青衣手臂,半拖半拽把她拉进新宅内。
“他是七杀之一的南烛?”无人处,裴墨归直截了当发问。
步青衣不置可否:“看来你对乱雪阁还是挺了解的。”
“我怎么可能不了解?那天也是我迟钝了,早该猜到他身份才对。这种年纪就有跃一品实力的人,前后三五十年都是有数的,排除掉其他可能,他只能是七杀之一的南烛了。”裴墨归下意识望向门口,压低声音,“除了你,还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吗?”
步青衣摇摇头。
她的身份半遮半掩都危机重重,倘若南烛身份曝光,恐怕处境比她更加危险。
裴墨归皱眉想了想,道:“对外就说他也是你买来的下人,让他别轻易露功夫。还有你这宅院,我大致看了一圈,有些地方需要动一动,避免有人潜入。”
步青衣似笑非笑看着他,直到把裴墨归看得浑身不自在,闭上嘴不再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你这个唠唠叨叨的管家?我记得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久啊,也不算熟啊,连彼此生辰八字都不知道吧?”
“不熟的话,你送我药做什么?”
“送?不不不,世子殿下您搞错了,那是卖给您的。”步青衣伸出手,摊开掌心到裴墨归面前,一脸认真,“五十两银子,请掏钱。没钱的话,以身相许也可以,带着你的全部身家。”
裴墨归低头看着她葱白的掌心,凝视半晌。
忽地,他抓住她的手,用力向身侧一拉。
步青衣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一时没有防备,被他拉得向前一个趔趄,身体虽未碰触,脸颊却紧贴在他肩头,近得足以听见他心跳。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你再这么调戏我,我可要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