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本该是万家团圆的节日,广陵王府内气氛却有些凝重紧绷。包括步青衣在内,所有人都聚集在厅堂,本该坐在主位上的叶氏则低头站在堂中央。
“进了一个门就是一家人,整日勾心斗角有意思吗?我在朝堂上要头疼那些一根肠子十八个结的老狐狸,回到家还得看你们斗来斗去?一个个都嫌我活得太久是吗?”
苏幕遮罕见地发起脾气,手掌砰砰敲着座椅扶手,眼睛里布满血丝。步青衣面无表情站在旁侧,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汤,不时端起来喝上一口,滋溜滋溜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异常滑稽,还带着浓浓的讥笑味道。
苏幕遮对叶氏一向敬重包容,可是这次是皇后那边直接对广陵王府发了脾气,还跑去皇帝耳边告状,说叶氏故意要把患了痨病的女儿送到后宫,其心险恶歹毒,非要皇帝做主。
于是,苏幕遮生平第一次被皇帝痛斥一顿。
庙堂之上最懂处世之道的苏幕遮自然明白,这次的事必然是叶氏想收拾步青衣闹出来的,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可能单独惩罚叶氏。
可问题又来了。
步青衣绝不可能接受他任何惩罚,搞不好他会被反过来收拾一顿。
一群下人们噤若寒蝉,目光悄悄在叶氏和步青衣之间往复观察。
“父王别生气了,这件事是锦裳不对。锦裳觉得长姐漂亮又聪明,适合去宫里做女官,所以跟娘亲说了想法。娘亲托人花钱想把长姐送入宫,想来也不是恶意,只是锦裳忘了提前询问长姐的意思,这才闹出了误会。父王要罚就罚锦裳吧,都是锦裳的错。”一片肃静中,苏锦裳抹着眼泪小声哭泣。
平心而论,苏锦裳容貌出众,哭起来颇有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味道,挺招人心疼的。苏幕遮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在身边,当然舍不得罚宝贝女儿,只得悄悄向步青衣使眼色苦苦哀求。
嗯,机会来了。
步青衣晃了晃碗,仰头把药渣一口气喝干净,抹了抹嘴,空碗交给铅华。
“是误会还是蓄谋,大家心里都清楚。”步青衣负手踱步,在叶氏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语气冷然,“但王爷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明天我会出面澄清,挽回王妃和王府的名声。”
苏幕遮暗暗长舒口气,还没舒坦下来,又被步青衣紧接着一句“不过”给攫住了心脏。
“一个屋檐下住着,互相看不顺眼外加有小人里挑外撅,矛盾在所难免。王爷想要一劳永逸,不再为这宅子里争来斗去的破事心烦,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破。”步青衣停下脚步,转身直视苏幕遮,唇角勾起狡猾弧度,“反正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青玉郡主了,我搬出王府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如此一来,大家都能落个耳根清净。王爷认为如何?”
“这……”苏幕遮迟疑不决。
苏锦裳见步青衣不像是在开玩笑,慌慌张张跑过来拉住她手臂:“长姐可是在说气话?你一个人搬出去,日子怎么过?”
“我又不是废人,怎么离了王府就过不了日子?”步青衣不着痕迹摆脱苏锦裳纠缠,眨下眼,朝苏幕遮勾勾手指,“我这是替王爷省心呢,王爷是不是说该表示表示?出了王府,我总得找个地方住,对吧?该有的东西也得有,对吧?”
苏幕遮闷哼一声,翻个白眼。
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对付!
想要让王府重归宁静,步青衣搬离的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苏幕遮虽然肉痛,却还是咬咬牙许诺给步青衣购置一处宅院,吃穿用度全部配齐。但他没想到,步青衣的决定如此之急,竟然连隔日都不肯等,当下就要离开王府。
一辆马车,两个木箱,再加上三个大活人,这就是步青衣要带走的全部。全部打点好已经临近日落时分,苏幕遮喝退旁人,亲自送步青衣出门。
“眼看就要日落了,坊门一关,想找住处不容易。要不……你再住一晚?”苏幕遮吞吞吐吐道。
步青衣一脚跨上马车,面容平静:“不必了。今晚是小年夜,一家团圆的的日子,我在这里只会给王爷添堵。”
“都添这么久的堵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苏幕遮嘟嘟囔囔的挽留让步青衣哑然一笑:“王爷又舍不得我了吗?没关系,等哪天我缺钱了再来看您。哦,对,我打算在西市开一家客栈,开张的时候王爷记得来捧场,千万别忘记随礼。”
三两句话把苏幕遮气到脸色黑臭后,步青衣打了个响指,在嘚嘚马蹄声中扬长而去。
刚坐进马车,步青衣就收获铅华白眼一枚:“总说我就是嘴厉害,我看你才是刀子嘴豆腐心。王妃那么坑害你,你不追究也就罢了,还跑出来躲清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怕了她呢!”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就算他们骂破了天,我身上也不会掉块肉下来。”步青衣把玩着手中的小药瓶,有一搭没一搭道,“广陵王老奸巨猾但本性不坏,我到王府后他也一直善待有加,就算叶王妃三番两次讨打,那也不该牵连到他身上。再说我之后要做的事,多多少少会惹到一些大人物,我早就有离开王府的打算了。”
铅华嫌弃地哧了一声,闷头给睡着的刘氏掖好被角,不再说其他话。
关联驾着马车出了巷子,在即将出坊门时被步青衣叫停。步青衣独自走下马车,朝后面摆了下手:“出来,找你有事。”
百步外房檐阴影中,卫九城温温吞吞走出。
“告诉裴墨归,我不在王府了,要找我去西市蜀东胭脂店对面的铺子。”相距还有几步时,步青衣将手中药瓶抛给卫九城,“这是铅华配的药膏,对皮外伤很有效,让他早晚各擦一遍。”
卫九城小心翼翼把药收好,看着步青衣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大男人别吞吞吐吐的。”
被她这么一激,卫九城有些脸红,终于小声开口:“主子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个屁,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步青衣唾了一口。
“……那算了,没事了。”
步青衣一把揪住想要溜走的卫九城后衣领,眯着眼眸捏了捏他脸颊:“才说两句话就想走?我的药可没这么便宜。来,聊聊,裴墨归的伤究竟怎么回事?这两天怎么都不见他人?”
卫九城发现自己成了咬钩的鱼,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早在步青衣手下吃过亏的他完全没有挣扎的打算,认命一般被她拎来拎去就是不肯开口。
“死鸭子么?嘴怎么这么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没问出个一二三,步青衣不由有些失望,一松手把卫九城丢出几步外,“不说也行,让他以后别再来找我。”
卫九城整理衣衫,闷声闷气道:“主子没告诉你的事,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不能随便乱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主子对你绝对没有恶意,他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步青衣眨眨眼:“难不成……对我一见钟情了?”
“我家主子又不是瞎子。”卫九城躲开步青衣丢来的石子,狠狠长出口气,“最近主子大概都不能出门,你就别到处乱跑了,真出了什么事,以我的能力恐怕没办法护你周全。”
步青衣注意到,卫九城说的是“不能”出门。
也就是说,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束缚着裴墨归,让他不能凭自己意愿行动。
“你回吧,我能保护好自己。”
步青衣装作满不在乎跟卫九城道别,吩咐关联驾着马车一路直奔西市边一家酒楼,待停好马车卸下东西后,她转身进了毗邻的茶馆。
这茶馆就是之前遇上神秘青年傻柱子的那间。
茶馆已经打样,小二正在收拾桌椅板凳。步青衣塞了两个铜板过去询问,小二满脸笑容把她引到后院,指了指紧挨柴房的破旧小屋:“傻柱子平时就住在这里。今儿有大集,掌柜吩咐他去集上买肉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步青衣点点头,打发走小二后走进小屋中。
屋子很小,一眼看去只有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虽破旧,却摆放得整整齐齐。步青衣四处翻了翻,发现藤编的空心枕头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用短剑挑开枕头一侧的木塞,步青衣伸手进去摸了摸,果然从里面掏出一个麻布卷。那布卷绕了一圈又一圈,足有六七尺长;待把布卷全部展开,一把断掉的桃木梳孤零零地躺在里面。
那桃木梳再普通不过,简简单单的样式几乎随处可见,特殊的地方就只有上面雕刻着一缕云烟花纹。
看到那花纹,步青衣猛地一震,半截桃木梳跌落。
啪嗒。
就在桃木梳落地的同时,房门被人拉开,已经不再陌生的神秘青年傻柱子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房中的“不速之客”。
步青衣抬起头,四目交对的瞬间,眼睛,鼻子,喉咙,皆是一片酸涩。
“原来是你……难怪我觉得那么熟悉。”拼命压制着激动的心情,步青衣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容,一声低呼,“好久不见了,南烛。”
青年神情恍惚,听到她叫他名字时,面上顿时有了大悲大喜交错的复杂神情。
颤抖着,他轻轻开口。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