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的,场面有些尴尬。
对视片刻,年轻公子大大方方躬了躬身,薄唇抿出一弯清浅弧线:“深夜叨扰郡主,失礼了。”
“知道失礼,还不奉上钱财赔罪?”步青衣勾勾手指,颇有几分无赖模样,“你身上那雪狐裘是件稀罕东西,只说料子不论做工也能值个三四千两,让你出一千两给我压压惊,不过分吧?”
两个人相距足有百步,交谈声却听得真切清晰,仿佛话音就在耳边。卫九城颇为羡慕这二人的内力修为,毕竟这不是光靠勤于修炼就能飞速积累的,相当程度来自于那该死的名为天赋的东西。
“郡主这般狮子大开口,全然不像广陵王的作风。”年轻公子微挑的凤眸眯起,多了那么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前些日子听闻广陵王接回了自幼寄居在外的长女,在下不过是一时好奇才派人打探,还请郡主莫怪——说起来,在下还不知道郡主芳名。”
未出阁的女子名讳,陌生人直言询问未免无礼,何况是十二郡王之首的广陵王之女青玉郡主。步青衣明白,这年轻公子并不相信苏幕遮故意散播出去的消息,甚至可能认定她并非青玉郡主本尊,所以才故意问她的名字。
步青衣并没有隐瞒的意思。
这些,她早就料到。
“步青衣。脚步的步,你身上那种青衣。”步青衣伸手,遥遥朝他一指。
年轻公子没什么表情变化,卫九城却是一愣,步青衣则敏锐地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神情。
广陵王苏幕遮的女儿,自然应该姓苏。就算自幼随母亲寄居在外,那也该随母姓林才对,怎么莫名其妙冠了个步姓?这种回答任谁都会茫然不解。
更何况,步青衣这三个字,背后掩藏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黑如夜色的眸子一动,步青衣笑得更加粲然:“我已经自报家门,接下来不是应该轮到你了吧?第一次见面就追着姑娘家问东问西,还用这种老掉牙的搭讪方式,公子这般拙劣手段可是追不上意中人的。”
“这倒无妨,距离我遇到意中人大概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我慢慢苦练搭讪本领了。”顿了顿,年轻公子云淡风轻地回答了丢过来的问题,“裴墨归,东阳王世子。这帝都内最好管闲事的一个。”
“没听说过。不过口气倒很像那些纨绔子弟,自以为是得很。”
裴墨归对毫不遮掩的讥讽不予理会,淡如月色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我的确没什么名气,但东阳王裴赞的名字,或许步姑娘曾有所耳闻。”
“你爹有名气是你爹的事,我又不是你娘,何必在意?”步青衣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兴趣缺缺,甚至不等裴墨归再开口,她已经转过身,自顾返回深邃的王府巷中。
待到步青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卫九城才卸下紧张长舒口气,看向裴墨归时多了几分委屈:“主子派我来之前就知道她不是青玉郡主吧?就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让我好有个准备?听到步青衣这名字,我可着实吓了一跳啊!”
裴墨归并不回答,凝望空洞的巷口,唇角不知不觉勾起一抹淡笑。
云和二十七年春,京畿地震,房屋损毁无数,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此外,筑在皇城外的皇陵也出现多道外墙裂隙,令得龙颜大怒。
年前参与修缮皇陵的四千工匠全被处以绞刑,负责修缮工程的工部尚书落得满门抄斩下场。最是能言善道的广陵王苏幕遮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平息龙怒,转眼又被派去视察皇陵损毁情况。
事实上皇陵损毁不算严重,仅有一座陪葬墓出现坍塌,其他陵寝裂隙稍作修补即可。得知消息的皇帝总算不闹腾了,真金白银大把赏赐给广陵王外更倍加赞誉,看得其他朝臣艳羡不已;而远离庙堂的小百姓们,关心的则是另一条小道消息。
据说广陵王从皇陵带回来的不只是视察结果,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是用西海进贡来的厚绒毯包裹起来悄悄带回王府的。奇怪的是,这女人有关的信息一个字都没有传到朝廷耳中,就算有人问起,广陵王也是哈哈一笑打岔带过,只字不提。
数日之后,便有了“青玉郡主要回王府”的吆喝声。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市井庙堂都知道,青玉郡主自幼离开王府一直未归,却从没有人见过她是何模样。如今王爷突然推出来个女子就说是自家长女,难免令人心生疑窦。”
从步青衣房间回来后,苏幕遮的耳根子一直没消停过。他续弦的王妃叶氏平日里不是多嘴聒噪之人,却不知怎么,偏偏对步青衣的到来诸多琐碎抱怨。
“王爷别以为我故意排挤她,实在是怕外人说闲话。”见苏幕遮不吭声,叶氏主动给他揉捏起膝盖,低头继续念叨,“当日把她抬回来时,看见的人可不少,万一侯府那边问起来怎么办?王爷还能硬着嘴皮子说她就是青玉郡主吗?”
“我心里有数,你就别——”
苏幕遮才不耐烦地推开叶氏的手,房门那边蓦地传来一声响动,随后传来步青衣懒洋洋的调笑。
“王妃只需管好府里人的嘴,侯府那边,我自会想办法。”迎着广陵王夫妇瞠目结舌的表情,步青衣倒退出卧房,从容而去,全然不顾自己擅自闯入的举动是否粗野无礼。
王侯将相也好,凶神恶煞也罢,她这半生从没畏惧过任何人,也不曾在乎过旁人的看法,与苏幕遮达成约定冒充青玉郡主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在乎那些过眼烟云,万千荣华也只是草芥,她唯一想要的,只有真相。
是谁背叛了乱雪阁?是谁背叛了顾朝夕?又是谁在他们铩羽而归的途中下药、埋伏、刺杀,让她被迫和最重要的人分别整整十三年,连他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也许上天让皇陵崩塌,安排苏幕遮发现冰棺之中的她,就是为了给她机会,寻觅,复仇。
回到空置了十余年的西厢房,原本萦绕在步青衣面上的豁达笑意渐渐散去。她轻轻按住心口,娥眉微蹙,回想起东阳王世子的话,色淡如水的唇间挤出两个字。
“裴赞……”
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时隔十三年才再次听闻,而这名字赫然列在她给苏幕遮写的名单之上。
昔日乱雪阁的副阁主,如今竟成了朝廷的异姓王吗?还是说,那只是个同名同姓但与她和乱雪阁无关的人?这位东阳王的儿子跑来刺探情况,又是意欲何为?
黑暗中静静卧在床榻上,步青衣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她沉入黑暗之前,无数缭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沉重而又黯淡。
“阿青,我从未强行命令你做过什么,唯独这一次,你不能拒绝。”
“阿青,相信我,我会一直保护你,无论是生是死。”
“阿青,你我若能逃过此劫,我……”
哗啦啦的水声隔绝了一切,她熟悉的时代,曾游走的江湖,放不下的恩恩怨怨,听不够的那道嗓音,还有永生永世无法忘怀的,那个疏轩俊朗,杀伐果断,却总对她温柔微笑的男人。
泪水洇湿了软枕,被脸颊一片冰凉惊醒时,天色已经大亮。步青衣睁开眼呆愣半晌后才翻身坐起,门外恰好传来侍女怯生生的询问。
“郡主可起了?王爷吩咐晌午到正厅用餐。”
步青衣随便应了一声,简单梳洗后去往正厅。
依照广陵王府惯例,除了王妃陈氏外,其他女眷都在闺房用餐。她虽然来到王府已有数日,却还没有正式与府里的“亲眷”们见面,今早这顿饭,必然是苏幕遮特地为她安排的。
苏幕遮虽然是只油滑老狐狸,感情上却格外认真,除了已故的王妃林氏外,也就一个续弦的王妃叶氏,并无其他枕边人。由此,广陵王府人丁不算兴旺,不算早年因体弱多病送往青冥山修行的青玉郡主,也就只剩下同出林氏的青云郡主苏锦裳,以及过继来的独子苏镇之。
姐姐弟弟妹妹这么一叫,饭桌上很快热络起来;尽管有前晚的不愉快在先,叶氏仍表现得大度得体,苏幕遮更是笑逐颜开,还真像个安享天伦之乐的老父亲。
偏偏步青衣在不恰当的时候,提出了不恰当的问题。
“我听人说,在本朝异姓王中,父王的能力仅次于东阳王。难道那东阳王真有那么厉害?”
总共就这么两位异姓王,说排第二不是骂人吗?苏幕遮一口热汤还没咽肚,一口气全都呛咳出来。
不等苏幕遮开口,年纪尚轻又没什么城府的苏镇之一声嗤笑:“长姐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那东阳王什么来头,天下有几个不清楚的?草贼流寇之辈,又能有什么本事?”
“话不能这么说。”苏幕遮擦干胡子上的汤水,摇了摇头,“当年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士四处生乱,乱雪阁便是其中一号大门派。东阳王是当时乱雪阁的管事,他主动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圣上得以后患无忧,这功劳可不是谁都能立下的。”
“这倒也是。据说折损在乱雪阁刺客手中的朝廷官员超过百人。我还听人说,当年有几位心里有鬼的朝臣担心成为下一个目标,吃饭要让人试毒,出门动辄数十护卫,笑死个人!”苏镇之年轻率直,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苏锦裳好半晌插不上话,听到三人提及乱雪阁,杏仁似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鄙夷:“举着为民除害旗号草菅人命,还美其名曰侠义,连老天爷都看不过。不然乱雪阁怎会被那个叫青烟的女刺客出卖,风头正盛的阁主又怎会与她同归于尽呢!”
步青衣不动声色听着,手却控制不住一抖,夹起的肉丸掉落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