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潋滟,透着雪后的湿润与腊梅微香,悄然缭绕入窗。
梨花木椅被搬到窗边,阳光正盛处,步青衣慵懒地靠坐在椅中,翻着一本不知被誊写多少遍的江湖史书。
《姑苏蛰》第二十九卷记载,云和十四年,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乱雪阁因叛徒出卖,一夕之间土崩瓦解。阁主顾朝夕失踪,麾下最负盛名的杀手步青衣重伤而死,尸骨被丢入寒潭,彻底封冻。
这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而今,是云和二十七年。
“你看啊,我都是死人了,你还不让着我点?”随手合上书卷丢到桌上,步青衣微微眯起双眸,觑着对面揉着额头直哼哼的广陵王苏幕遮:“死者为大,你要是拒绝我的条件,那就是不尊重死人啊!”
天命之年的苏幕遮号称西平王朝第一老奸巨猾,可是面对步青衣愣是半点优势都占不到,堂堂异姓王竟被个丫头欺负得身心俱疲。
谁说杀手都不善言辞,能动手就不吵吵的?
眼前一脸奸诈的女杀手能言善辩,就差把他这广陵王给说得跪地哭嚎了!
“金银财宝锦衣玉食,想要什么都好说,唯独你的要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苏幕遮苦笑着做最后的挣扎,“你想啊,你这一闭眼一睁眼,十三年过去了,外人都以为你已经死掉,你又何苦揪着过去的恩怨不放呢?不如安享清福吧!”
“若没这些恩怨牵挂,我又何必醒来?倒不如长睡不醒。”步青衣平静地地盯着苏幕遮,眸中有种冷然光泽,口吻不容置疑,“无论如何,王爷要想办法追查名单上那些人下落,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清福?
闭眼之前,她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出卖,与重要的人被迫分离,寒冷之中的漫长封冻……如此之多的痛苦折磨,要她说放手就放手?
她步青衣可从不是宽宏大量的人。
清福,是要在找到顾朝夕,并向卑劣的叛徒复仇之后才能安享的。
许是要追杀十三年前的一群人下落不太容易,又或者以苏幕遮的推断帮这个忙可能惹祸上身,总之谈了一整个下午,二人始终没有达成一致。
天色渐黑时,步青衣瞥了一眼窗外,微微皱眉:“时辰不早,我要休息了。明早王爷还不给我准信儿的话,以后咱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眼见步青衣态度毫无商量余地,苏幕遮咬了咬牙,不轻不重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三日后我会带你去趟侯府。别怪我说话难听,嫁入侯门这等好机会不是谁都能碰上的。你我之间既然有了约定,还请步姑娘谨慎遵守,好歹我也是个郡王,逼急了……哼。”
“好个底气不足、色厉内荏的郡王。”
砰——
在步青衣的嗤笑声中,苏幕遮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随着夜色降临,又一场大雪开始恣肆扬洒。步青衣关好门窗,早早熄了灯,雪夜之中,只她一人居住的西厢房更显冷清寂寥。
步青衣并没有睡。
她一直站在房门边,抱着肩好整以暇地看门外人影快速晃过,看窗纸被人小心翼翼捅出小洞,看一支细长的熏香塞进门缝。带着几分轻嘲笑意,她安静地等待不速之客的到来。
从苏幕遮沉不住气时起,那人就已经躲在外面偷听,想来也累了。
熏香终于燃尽。少顷,有人用匕首轻轻拨开门闩,控制着力道推开房门,尽量保持不发出半点动静。
长时间身处黑暗之中,步青衣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黯淡的光线,借着门外微弱光芒,她能清楚地看清来人的眉目。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星目剑眉,面庞棱角分明,两只眼中透出沉稳精明的光泽,刻意收敛的气息更充分说明,他还是个擅长潜行的轻功高手。
步青衣勾起一抹轻笑,凭借黑暗的掩藏,鬼魅般靠近来人。事实上以她的身手,想要弹指间取那人性命毫无问题,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站在毫不知情的男人身后,她朝他衣领间轻轻吹了口气。
男人有那么一刹僵立,随后动作利落地拔出匕首,向步青衣所站位置刺来。
反应还不错。
步青衣低低一声轻笑打破了静谧,指尖一动,藏于袖中的短剑落入掌中,信手一挥,稳稳地格挡住袭来的匕首。刀兵相撞,寒光乍起,擦出几点火星飞溅。
这一击步青衣便知,对方的内力在自己之下,想要将其制服易如反掌,只是这样做未免无趣。她趁着对方短暂惊诧之际,再次潜入黑暗隐匿气息,仿佛刚刚电光火石间的交手只是一场错觉。
换作寻常人,怕是早被她营造的诡异气氛给吓尿裤子,但不速之客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一员。对方很快明白过来,自己遇到茬子了,二话不说转过身,不慌不忙准备择路而逃。
嘭。
房门却在他马上要离开时关闭。
“深更半夜闯入闺房,还特地放了迷香,结果连句话都不说就想走,你是怕姑奶奶管你要银子还是无能不举?”步青衣终于再忍不住,黑暗中放肆嘲笑,全然没有矜持可言。
话音自然暴露了她的位置,那人不理会她的嘲讽,蓦地转身扬手,抓住机会再次袭向步青衣。
呼——
烛灯忽而被步青衣点亮。
泛着寒光的匕首,停留在烛灯与素淡面容之间。
灯火轻摇。
尽管冰封之中度过了十三年,步青衣的容貌却未发生过半点改变,仍旧是碧玉年华。没有人说过她貌美如花,五官也的确算不上精致,但那双如桃花点水的双眸里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姿韵味,略显苍白的脸色这么一底衬,比国色天香更加勾人。
这一恍神的功夫,步青衣已经掠过匕首绕到男人身后,袖剑安安稳稳横在颈间,动作之敏捷令对方错愕不已。
“衣料剪裁如此考究,必定出自名匠之手;匕首为精铁细铸,听破风之声便知不凡。可见,派你来的人非富即贵。”步青衣一番打量,透过对面铜镜与那人对视,表情似笑非笑,“你该庆幸,你的目的只是来刺探情况而非取我性命。否则,你就要成为广陵王府里第一缕冤魂了。”
被生擒的男人闷闷哼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口:“青玉郡主既然知道我是为刺探而来,可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郡主功夫卓绝的消息传到侯府,怕是对郡主有害无益。”
“想多了,于我而言百利无害,我还巴不得跟侯府的亲事黄了呢。”步青衣嗤笑,猛地一推将那人放开。
视线掠过匕首,她看见刀身上刻着三个小字,卫九城。
想来应该是那人的名字。
利落收起袖剑,步青衣把烛灯放在桌上,一屁股坐回梨花椅中:“放心吧,我没兴趣取你性命,又不能卖钱。你想走出这房间不难,只需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那郡主还是一刀给我个痛快吧。”卫九城闭上眼,微微扬起头,一副听之任之的淡然神情。
见他如此斩钉截铁,步青衣反而没了兴致,撇撇嘴翻个白眼:“算了,你这人太无趣。反正你主子还会继续盯着我,早晚有机会亲自问他。你走吧,别打扰我休息——门给我关好,这屋子冷飕飕的,再漏几丝风,我真有可能被冻死。”
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举动着实让卫九城不知所措。他愣了半晌,看看步青衣又看看即将燃尽的烛灯,终是带着一脸迷茫转身走出房间。
自然,没忘了规规矩矩给她关好房门。
带着些许沮丧离开广陵王府,雪下得更大了。卫九城满脑子浆糊走出深巷,于拐角处险些与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相撞。抬起头,卫九城不由倒吸口凉气:“主子怎么亲自来了?”
“说好一盏茶的功夫,你超时了。”一身轻裘缓袍的年轻公子撑着伞,发梢挂着几颗雪花。他把手中另一把油纸伞递给卫九城,朝广陵王府方向扬了扬下颌:“遇到麻烦了?”
卫九城懊恼点头:“被发现了。那女人不简单,失魂香迷不住她,身手比我更快,而且内力也在我之上。”
“如此……倒要仔细打探打探,不然不好交差。”
“哦,对,那女人放我走时说了,早晚有机会见到您。”
两个人本来慢慢并行,听了卫九城的话后,年轻公子忽而停住,风一吹,便把他们身后雪面上淡淡脚印抚平。
年轻公子轻声一叹,微微苦笑:“九城啊九城……脑子是个好东西。”
卫九城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半张着嘴一脸迷茫,想刨根问底又不太好意思。踟躇片刻,那公子转过身,目光望向巷口,卫九城便顺他视线寻去。
片刻前刚刚打过照面的步青衣,此时正衣着一身赤红长裙,艳鬼似地斜倚墙边,白如新雪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依稀有那么几分戏谑味道。
十年杀手生涯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