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丸掉在桌面上,又骨碌碌滚到地下,让热闹的饭桌出现短暂安静。
“长姐不喜欢吃肉丸吗?那……那长姐尝尝这个。”拾起象牙箸夹了一片细切的鱼鲙放到步青衣菜碟中,苏锦裳满面笑容,极尽所能示好,“阿锦不知道长姐喜欢什么,所以让厨子每样拿手菜都做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长姐口味。”
“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讲究什么好坏?”步青衣一阵风卷残云,横扫碗碟中所有。
珍馐玉食她不是没见过,没有贪嘴的毛病,相比之下让她不喜欢的是富贵人家吃个饭也要耗上一个时辰的拖沓性子。因此苏家三口人还在细嚼慢咽时,她已经填饱了肚子提前离席,径直返回厢房,落落大方站在不请自来的客人面前。
“世子殿下接连两天暗中造访,难不成是爱上我了?”步青衣倚着门板,调笑屋内负手而立的裴墨归。
“不排除这种可能。面对郡主这么豪放泼辣又美丽的女子,男人想不动心太难。”一张银票押到桌上,裴墨归抬眉望来,“这里说话不便,可否到望江楼一叙?”
“不去。”步青衣拒绝得比白萝卜还干脆,却伸手抽走了那张银票,“这是昨晚打扰我的补偿?少了点吧?”
裴墨归不以为意,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与青云郡主有过数面之缘,印象还算清晰,觉着她颇有大家闺秀之范。反观青玉郡主,全然不是富庶人家女子的模样,倒很像行走江湖的侠女。”
步青衣一脸认真:“可能是我长得太美,给世子殿下造成了错觉。”
饶是裴墨归这么不爱笑的人,在她油腔滑调面前也忍不住失了笑:“郡主这张厚如城墙的面皮,倒是让我佩服得紧。”
“值得你佩服的还有不少呢,还是少打探为妙。世子殿下这般英俊潇洒疏轩俊朗厚颜无耻,想来有不少名门千金追在身后,倘若真让你拜倒在我裙下,我岂不是要成众矢之的了?争风吃醋的生活可不适合我这种温婉的良家女子。”
厚颜无耻算是什么称赞方式?温婉二字什么时候成贬义了?
裴墨归呛了口水。
“谁若娶了青玉郡主,必定福寿延绵,长命百岁。”他一本正经。
“不好说,或许我是克夫命呢?”她仍是眉眼不抬,笑得风平浪静。
斗嘴,显然裴墨归占不到丁点便宜。放下水杯,裴墨归又一叠银票抵在桌上:“看得出来,青玉郡主对钱财还是有些兴趣的。不妨这样,一张银票一个问题,若是回答我全部三个问题,这五张银票都归郡主所有。”
“行,问吧。”步青衣歪头想了想,随后大大方方坐到对面,直勾勾盯着裴墨归——手下的银票。
这次,裴墨归将银票压得紧:“第一个问题。步姑娘是何方人士?怎么会来到广陵王府?”
敏锐如步青衣,自然发觉到他对她称呼的变化,似乎他已然笃定,她并非真正的青玉郡主。
但话不能这么敞开说,那就没意思了。
“我就是苏家的人啊,没听说传闻么?广陵王有位自幼寄养在异乡的贤惠长女,那就是说我呢。”粲然一笑,尽管裴墨归已经刻意加重力道在上,仍教步青衣轻轻松松地抽走一张银票。
裴墨归凤眸之上一双剑眉,终于动了动。
遇上对手了。
“刚才那道问题且罢,下一道问题开始,我们重新定订下规矩。”裴墨归索性不再压着那几张银票,修长如竹的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我这是货真价实的银票,所以步姑娘也该给我没有谎言的回答,如何?”
“好好好,你有钱,你说了算。”步青衣答应得倒是痛快。
“那么第二个问题——步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他眉梢始终没有放下,微挑时,因着那双男子面上少见的斜飞凤眸,竟有几分勾魂摄魄似的魔力。
只可惜比起男色,他对面的女人更喜欢桌上那几张银票。
“我不是说了么?我就是青玉郡主啊!”步青衣直勾勾盯着银票,看上去好像还噙着口水。
裴墨归一声轻叹,端起茶杯压住银票:“规矩。说实话。”
“好吧,说实话。”收回贪婪视线,步青衣一耸肩,“青玉郡主与白衣侯曾有婚约,但现在她不愿嫁了,甚至不肯回家。广陵王心疼女儿又不愿悔婚得罪侯府,所以想出个馊主意,而这馊主意需要我才能完成。”
裴墨归稍作沉吟:“广陵王想要让你冒充青玉郡主替嫁?”
“看不出来,殿下长得不怎么样,脑子却不笨。”抬起茶杯又抽走一张银票,步青衣笑吟吟看着他,“估计下次再见,世子殿下就要叫我一声侯夫人了。”
“却也只是个替人出嫁的假郡主。再者,白衣侯未必会接受。”
裴墨归的话说不上嘲讽,但终归不算好听。步青衣没什么兴趣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索性伸出指尖抵在最后三张银票上:“第三个问题,殿下想问什么?我的生辰八字还是姻缘?”
“早了些,等我百年之后再做打算。”裴墨归也伸二指压住银票,身子微微前倾,与步青衣不过尺寸距离。他盯着那双略显轻佻的桃花眼,字字清晰真切:“我想问步姑娘,是否知道乱雪阁,以及顾朝夕。”
“乱雪阁和顾朝夕,我自然知道。”步青衣回答得毫不犹豫。
裴墨归倒有些意外于她的干脆了当:“所以,步姑娘算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什么身份?郡主?未来的侯夫人?脸可以乱长,话可不能乱说。”步青衣晃了晃手指,面上表情似是惋惜,“还以为你挺聪明呢,是我看走眼了。”
裴墨归不气不恼,仍是一副好脾气:“刚才是步姑娘亲口承认的,你与乱雪阁有关。”
步青衣嗤地一声笑,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世子殿下这话就荒唐了。刚才你问的是,我知不知道乱雪阁和顾朝夕,而不是我与他们有没有关系。想当年乱雪阁独霸江湖,顾朝夕作为乱雪阁头领更是名动四方,有谁会不知道?纵是风头已过,但当年的一代传奇好歹我也曾听说,自然可以说是知道。”
这问题,是他失误了。
裴墨归深吸口气,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他摇了摇头,缓缓站起,又一摞更诱人的银票放在桌上。然而这一次步青衣没有继续满足他的胃口,先前见钱眼开态度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懒散模样。
“一千两换一个问题,这么好的赚钱机会,步姑娘不会错失吧?”裴墨归加以蛊惑。
“钱财是好东西,可惜多了没用。”步青衣一张张数着银票,神情坦然,“六百两够花了,剩下的银票世子殿下自己收着吧。许是去花街撒上一把,还能收获几位佳人芳心——对了,听说挽红居的秋姑娘月初在东阳王府门口大闹了一场,事情解决了?”
微带失望收起银票,裴墨归轻叹口气:“从昨晚到今天晌午,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的事打听得如此透彻?步姑娘的消息不是一般灵通。”
步青衣勾唇一笑,不置可否;再一扬手,送客之意赫然。
目的没能达成,裴墨归倒也没有多留的意思。然而在举步迈过门槛离开前,他回头,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步姑娘对东阳王,了解有多少呢?”
朱门权贵不是寻常百姓能接触到的,那些位大人物的名讳普通人也写不得叫不得,是而市井街头称呼起来往往是什么王什么侯什么大人,极少有人知道他们于凡人而言再平常不过的名字。
而东阳王,偏又是当众比较特别的一位。
方才在饭桌上,尽管有苏幕遮百般打岔阻挠,她还是从苏锦裳和苏镇之口中了解到不少与东阳王裴赞有关的传闻。
就在她沉入冰棺被封冻于皇陵内的第二年,也就是十二年前,阁主顾朝夕失踪后一盘散沙的乱雪阁在副阁主带领下,部分人效忠朝廷,分散编入九天军各部。当时做出这个决定并顺利与朝廷达成约定的那位副阁主,就是如今的东阳王。
“东阳王。”
裴墨归早已离开,百无聊赖的步青衣坐在窗前突然吐出这个名字时,刚巧走到门口的苏锦裳吓了一跳。
“怎么突然提起东阳王了?”苏锦裳轻抚胸口,迈开莲步走到屋子内,白若梨花的双靥上挂着浅浅笑容,“说起来,前两天东阳王世子来过一趟,问起有关你的事情。我对长姐了解不多,便没敢贸然置喙。”
看来裴墨归盯上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步青衣莫名笑了笑,侧头看向苏锦裳:“喜欢谁也别喜欢这种人,满肚子弯弯绕。”
苏锦裳立刻满面赤红,又羞又恼:“长姐胡说什么?毫不相干的事。”
学了十年察言观色,哪能连女儿家的小心思都看不出来?但步青衣没有过多争辩——她其实并不在意苏锦裳究竟喜欢裴墨归什么。
一来,苏锦裳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她借来青玉郡主者身份后名义上的妹妹。
二来,她觉得苏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者……就算苏锦裳真喜欢上裴墨归,那又与她何干?
非要说她和裴墨归有什么关联,大概就只有一点——他爹,是她怀疑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