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中州,皇宫占地最大的就是南溟国。好面子是南溟国自古以来的习惯,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喜欢扩建客苑,用以向他国贵客们展示南溟国的强大实力,这样一代又一代滚雪球一般,硬是将客苑变成了占地最大的宫殿。
可是在某些特殊时刻,住在如此之大的宫殿内未必是件好事。
“南烛……南烛,停下吧……停下好不好……求求你停下……”
阿诺细碎的哭声洒了一路。
和哭声一起被留在异国土地上的,还有一滴又一滴的血珠,殷红刺目。
南烛木然眼神望向前方,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的木头人一样,一手将阿诺拦腰抱起,另一手提着短剑,短剑从手柄到剑身满是血红,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
二十?还是三十?
这把短剑在刚刚过去的一盏茶功夫内杀了多少人,阿诺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迷迷糊糊中听见房外有打斗的声音,时不时会传来几声闷哼惨叫,及至她拖着无力的身子打开房门,这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残肢,断臂,满地的尸体。
还有满身鲜血、摇摇晃晃,却拼命支撑着不肯倒下的南烛。
前夜遇袭的遭遇让阿诺立刻意识到旧事重演,眼见不远处又陆陆续续冲过来许多蒙面刺客,她立刻用最大力气高声呼救,可是才喊出一声,就被南烛伸手捂住嘴巴,回头朝她艰难地摇了摇头。
“都死了。只剩我,和阿诺。”
那一瞬,阿诺宛如五雷轰顶。
五百余人的队伍,除了留在宫外的近卫军士兵和随同陆景弈一同去往主殿的位高之人外,仍有包括吏部小官和王孙贵族的八十余人在客苑,怎么可能都死了?!
阿诺无法相信,她慌慌张张四处观望,残酷的景象却告诉她,南烛说的都是实话——仔细看的话方才能发现,地面上躺倒的尸体不只是那些蒙面刺客的,也包括一些之前打过照面,又或者比较熟悉的人。
在十步之外脸上色铁青,犹自不甘双目圆整的尸体,不就是这一路上专门给她做羹汤的那个慈祥厨娘吗?
“啊——”
撕心裂肺的稚嫩声音响彻客苑。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阿诺失去了记忆,再回过神时已经被南烛裹挟在臂弯下,带着她飞快向前奔逃。她无法回头朝后看,却能从杂乱却清晰的脚步声中得知,有许多想要杀她的人紧跟在后面,生死,全在南烛脚下。
然而,她多么希望南烛能停下脚步啊!
“南烛……南烛你听我的话好不好?你停下,你放下我……他们不会追你的,他们要杀的是我……我求求你,你别管我了,南烛……”
泪水模糊了视线,阿诺的嗓子和心一样的疼。这种疼痛源自她指尖温热粘稠的触觉,源自鼻下近在咫尺的腥甜味道,源自耳畔听闻的,南烛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种种迹象表明,他受伤了,且伤势不轻。
阿诺不知道一个人的体能极限有多可怕,但她知道南烛的脚步正在减慢,倘若任由他这样拼下去,只怕……
“别哭。”
心急火燎间,却传来南烛简单却有力的一声低语。这句话仿佛蕴含着神秘力量,立刻让慌乱无措的阿诺冷静下来。她飞快擦了一把眼泪,待视线终于清洗后,紧咬牙关用手死死按住他肋下那道汩汩流血的伤口。
滚烫的血不停地从她指缝间涌出,将那双白皙的小手染红。
再这样下去,便是不被追上来的敌人大卸八块,他也会硬生生流血而死啊!
“南烛,放我下来吧。”阿诺努力保持平静,用最大声音一字一句道,“别忘了你最重要的人是谁。别忘了,如果你死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守护好青衣姐姐了。”
提到步青衣的名字,南烛的脚步果然顿了顿。
随后,却又马上恢复奔逃的速度。
“姐没事,有那人在,不需要我了。”坚定目光望着前方生路,南烛用力箍紧阿诺,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倔强表情,“我得保护你……你才最重要。”
他的心智如此,说起话来总是语无伦次,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
而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却那么成熟老练,与他形成了格外有趣的对比。
这样的他们,算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阿诺不再说话,她彻底放弃了说服南烛的打算,安然地闭上眼睛。哪怕前途未卜,哪怕下一刻就会陷入死地,那也没关系,一切都因为他那句话变得不再可怕。
甚至,她坦然地露出幸福笑容。
原本就不在乎功名利禄,努力活着也只为了不给人添麻烦,这样的她能和喜欢的人死在一起,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这样,就够了……
“南烛!”
“阿诺!”
同时响起的两道惊呼声穿透浓重血腥气息,清晰地送到阿诺耳中。
由于玟辛公主的捣乱,两方交涉的气氛变得格外尴尬,南溟皇帝不得不提早结束了大殿上的正式接见。按照原定计划,之后本该是稍作休息再进行晚宴的,不料陆景弈等人刚刚退出大殿就被一个姓黄的宦官拦住,也不说理由,就是坚持不肯让他们返回客苑。
沈君鸿问那宦官究竟怎么回事,宦官只好将时同醉交代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步青衣得知后,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客苑跑。
天塌下来都能当杯盖的时同醉说出“小麻烦”这个词,意味着客苑那边发生了大事情。她担心仍留在客苑的墨归等人,一时间再顾不得什么礼节规矩飞檐走壁匆匆疾行,及至发现一队南溟国士兵正集结着准备往客苑方向行进,心里那份焦躁更平添许多不安。
也幸而她有这般警觉。
步青衣赶到客苑时,不善轻功的陆景弈被落下很远。她先去了墨归和阿诺等人暂住的院落,结果只见满地尸体不见要找的人,立刻反身四处寻找,等她终于在客苑最角落的回廊发现南烛和阿诺时,陆景弈也恰好追了上来。
眼见南烛身后跟着七八个明火执仗的杀手,步青衣的眸子猛地一沉,周身瞬间腾起浓烈杀气。
进入正殿前,明面上的兵器都被暂时收走,刚才着急过来竟忘了去取;步青衣又不太习惯带暗器,眼下搜遍全身也没有什么可用的武器。她视线一转,看到庭院里一颗粗壮挺拔的柳树,神思一转,猛地踏地跃起至树梢,一个流利转身后又翩然落至地面。
手中,赫然多了一把碧翠的柳叶。
柳叶纤薄,看似轻飘无用,于她手中却宛如最可怕的杀器。那些气势汹汹追来的杀手只见步青衣双臂一甩,紧接着眼前一花,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割喉断骨,血溅如雾,上一眼杀气腾腾,下一眼已是了无生机的尸体,还能知道谢什么呢?
不等身后尸体倒地的声音响起,看到步青衣出手的南烛已经预料到危机解除,登时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倒下时,他仍不忘用手护住阿诺,防止她直接摔到地面。
“南烛!”
步青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南烛身前,将几乎被血浸透的他扶起。陆景弈则直奔阿诺,用颤抖的手慌张地检查她是否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你们救救南烛,快救救他!他流了好多血!”阿诺推开陆景弈,执拗地用双手去按压南烛肋下的伤口,已然哭成个泪人。
南烛的伤势十分严重,倒地的瞬间已经失去意识,无论步青衣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步青衣推了一把呆愣的陆景弈,怒吼一句“去找大夫”,而后将长裾撕下一块,用力按住南烛血流不止的伤口。
片刻后,时同醉带着一群士兵赶到,与其同来的还有几位医官。
又一炷香功夫,墨归也回到客苑。
短短两天内发生的第二次行刺事件,就此息止。
步青衣和陆景弈这一大群人自是要守在被医官诊治的南烛身边,时同醉却没有离开,而是将那些死去的尸体分别摆放好,并逐一查看每一具尸体。
数完抬头,沈君鸿正朝他摇头。
“刺客似乎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嗯,三十二个人,全都死了。其中有六个人是受重伤后服毒自尽的,看样子都是专业的死士啊!”时同醉挠了挠头,罕见地流露出凝重之色,“不管这些刺客来自南溟还是西平,出事的地方毕竟是南溟宫内,不给西平一个交代的话,恐怕两国之间的战事不可避免。”
“如果查明刺客是南溟国人,西平如何埋怨我们都只能忍着,少不了大笔赔偿。但如果这些刺客来自西平,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沈君鸿眼中漫过一抹深邃。
“你是想先声夺人,声讨缙王他们将西平的刺客祸患引入我国宫中吧?”时同醉摇了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警告意味,“我劝你别这么做。如此说法的确能把一部分罪责推到西平头上,可是这样一来,无异于把引来刺客的人推上了孤立之地;再者,昨天那场行刺你打算怎么办?不坦白的话,两桩毫无干系的刺杀根本说不清楚,坦白的话那个小疯子又要被卷入其中,届时只会乱上加乱。”
沈君鸿揉揉额角,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那依你的意思,南溟国只能用背下这口黑锅吗?怕只怕西平那边得理不饶人,西平皇帝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借题发挥不正是他的专长吗?”
时同醉仰头望天失神,过了很久方才一声低低叹息,苦笑着看向好友。
“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帮助他们查明真相。你可别忘了,受了重伤生死不明那位是步姑娘的弟弟,任何人胆敢阻挠她追查幕后主使,又或者包庇真正的犯人的话,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