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的伤势远比肉眼可见更加严重。
南溟国最好的七位医官同时忙碌,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处理好,然而失血过多仍让他的状况不容乐观。
步青衣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南烛身边,紧紧握着他枯瘦手掌,呆滞目光几乎不曾从他脸上移开过。南烛没有醒来,她便不吃不喝,即便墨归亲自来劝,她最大的反应也仅仅是木然地摇一下头。
阿诺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本就风寒未愈的她持续发热,额头烫得厉害,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深陷于噩梦之中,不停地哭喊着南烛的名字。医官们拿出了南溟国最好的药材却仍旧无济于事,正如一位老医官所说,阿诺的梦魇来源于心病,不是普普通通的金石之药可以缓解的。
这块心病,同样也折磨着陆景弈。
一天一夜过去,南溟和西平的联姻之事没有半点进展,陆景弈坚持要查明真相之后再进行下一步交涉。南溟皇帝本是不愿如此的,奈何沈君鸿出面说服了一众朝臣,提出主动配合西平一方追查幕后主使,南溟皇帝也只能不情不愿答应。
玟辛公主公然反抗联姻,西平使团又遭遇重大伤亡,种种复杂情况交错之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桩婚事大概是结不成了,南溟国上下满是议论之声。
混乱一直持续到刺客事件发生的第四天。
傍晚时分,昏迷数日的南烛终于醒来。
“阿诺?”才一睁开眼,他便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盯着步青衣,用力抓住她的衣袖。
“阿诺公主很好,她没有受伤,你尽管放心。”步青衣眼圈微微泛红,她忍着没有哭出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拨开南烛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碎发,“睡了这么多天,肚子是不是饿了?姐喂你吃点粥吧。”
一向乖巧的南烛摇头,虚弱语气中带着几分执拗:“阿诺……要见阿诺……”
“醒了吗?”
步青衣正烦恼该怎么安抚南烛的时候,墨归恰好推门进来,只看她一眼便明白了情况。
“我刚从阿诺公主那边过来,她刚刚睡下。”墨归神色自然地撒着谎,走到床榻边将干干净净的短剑放到枕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彻底清洗干净,剑刃磨损的地方也重新打磨过了,你若无事的话自己擦一擦剑油,我实在忙得没有时间管这些小事。”
那把短剑陪了南烛多年,也算是他的一个精神寄托,才一触到那熟悉的质感,南烛便比刚才安分了许多。
“沈公子一直让人温着清粥,喝的药也熬好了,你跟我一起去端一趟?”墨归向步青衣使了个眼色。
步青衣会意,勉强点点头,安慰南烛一番后便随墨归离开房间。
“既然南烛已经醒了,你应该可以放下心好好睡上一觉了吧?”一到没有闲杂目光的地方,墨归立刻牵起步青衣的手,心疼地放在唇边轻吻,“这才几天你就整整瘦了一圈,再熬下去怕是要搭上半条命了。等下吃过饭你好好去睡一觉,南烛这边我来照顾,等你休息好了,明天我们还要应对一箩筐的麻烦事。”
满心担忧时感受不到的饥饿和困倦,此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步青衣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语气疲惫不堪:“我不明白,为什么是阿诺公主?我和缙王才是他们最迫切想要除掉的吧?”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圣上手腕狠辣的表现吧?此趟南溟之行,他想要的不是直接取你和缙王的性命,而是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光明正大除掉你们的机会和借口。若是以此为目标,没有什么比保护不周以及引发两国争端更有力。”
步青衣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推测细思,果然能够解释得通。
皇帝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当初他利用乱雪阁铲除异己,结果险些在顾朝夕那里碰翻船,如今又被步青衣给缠上,想来对利用杀手直接铲除目标已然有所顾虑。但如果稍加变通,给她和陆景弈扣上一顶破坏了两国之间关系的大帽子……
“我突然有些同情生在皇家的人了。”步青衣低叹。
“只是同情的话,那没问题,我支持你,有其他感情可不行。”墨归故意开玩笑缓和沉重气氛,随后稍稍用力搂了一下步青衣的手臂,“行了,你快去休息。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一大堆问题,明天早些起来,届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讲给你听。”
一连熬了几天,步青衣的确坚持不下去了。她点点头正准备返回房间休息,不料转身又撞见沈君鸿和时同醉迎面走来。
“找缙王的话,麻烦去隔壁,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墨归问也不问一句,直接挡在步青衣身前,生怕时同醉啰嗦起来又白白浪费了她的休息时间。
“我们是来找步姑娘的,就是你身后那位超和善的姑娘。”时同醉故意指了指他身后的步青衣,仍是那副满面笑容的狡猾表情,“有正事哦!这次可不是讲故事。”
虽然步青衣并不觉得正事跟她会有什么关系,但既然人家主动来找,总不能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就推回去。她轻轻捅了捅墨归,绕过他走到前面,淡然目光先看看时同醉,最终落到沈君鸿身上:“沈公子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时辰不早,我要休息了,最好长话短说。”
沈君鸿看上去有些窘迫,他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却满是无奈味道:“其实要找郡主的人不是我,不过这件事确实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我要先向郡主道个歉才行。”
“道歉?”步青衣的眉头不着痕迹一皱,“如果沈公子是指刺客事件,我觉得查明真相之前没必要道歉,就算要道歉那也不应该由沈公子前来。”
时同醉尴尬地挠了挠头:“步姑娘大概是误会了。君鸿说的的确是刺客事件,但不是在这里发生的那起,而是在陶镇时发生的那一起。这件事说起来有些荒唐,其实策划当时那起刺杀的人是……”
“是本公主。”
时同醉话没说完,一脸不情愿的玟辛公主从后面探头出来,闪烁目光并不愿与步青衣对视。
“玟辛,过来,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给郡主道歉吗?”沈君鸿一把拉住玟辛公主推到步青衣面前。他一手按着玟辛公主的后脖颈,自己躬身道歉的时候也逼着玟辛公主低头:“公主年少任性,从外面听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误以为缙王与郡主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一气之下找了个行走江湖的朋友假扮刺客去袭击缙王。不过她并没有伤害缙王的打算,只是想吓一吓缙王,让贵国放弃与我国联姻的打算……玟辛,你自己说。”
“我说什么呀?你不是都说了吗?”
“你自己犯下的错误,难道要我替你道歉吗?那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错在哪里,全都好好对郡主说一遍,我不是已经给你一整天的时间准备了吗?”
“不就是道个歉嘛?干嘛弄得这么严肃……”
“玟辛。”
“好!这位郡主,对不起了!”
玟辛公主突然来了个大鞠躬,干脆利落的道歉响亮得有些刺耳,竟有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味,看得步青衣和墨归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
玟辛公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正是任性的年纪,此前在朝堂上的表现也说明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子。奇怪的是,便是在南溟皇帝面前都敢叉腰怒骂的暴脾气公主,面对沈君鸿却格外地言听计从,甚至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
难道……?
步青衣和墨归对视一眼,心底的猜测便对上了茬。
“既然是有关刺客的事,那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吧。”步青衣朝三人微微一点头。
不管玟辛公主派人行刺的举动出于什么目的,在一场残忍的屠杀之后,刺客二字已经变得格外敏感,想要抽丝剥茧查明刺客的的真相,少不得先把第一件弄清楚。
步青衣房中,在沈君鸿严格监督下的玟辛公主被迫将事实和盘托出,而事实证明,她的确只是个任性胡闹的公主。
“联姻是那些老头子们自作主张定下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人了?我不认识缙王,跟他也没什么恩怨,单纯不爽他居然接受被安排的命运罢了。后来我又听说,缙王虽然没有婚娶却有个身为郡主的相好,我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啊!你们想,他都有喜欢的女人了,干嘛不直接娶了人家?不娶也就罢了,居然还厚着脸皮跑来联姻?有没有搞错啊!我这已经够心软了,只是请了朋友去吓唬吓唬他,要我说,这种男人就该拉出去抽上几百鞭子!要不就……就把他给割了!免得再祸害其他姑娘!”
本该诚意满满的道歉和解释,最终变成了玟辛公主的愤怒抱怨,沈君鸿和时同醉也好,步青衣和墨归也罢,全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如此说来,其实那并不算是一桩刺杀,仅仅是公主的胡闹罢了。我看不如这样,沈公子和公主去向缙王殿下说明情况,若是缙王殿下能够谅解,那么这件事就可以略去不提了,免得两件案子搅在一起,查起来着实有些麻烦。”思索片刻,步青衣也仅能给出这般建议。
见她言谈举止还算正常,沈君鸿如释重负松口气:“郡主若不追究此事那就好办了。其实我们来之前已经先去过缙王那边,缙王为人宽厚大度,也做出了和郡主一样的决定,这是我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可以作证,君鸿的确没想到步姑娘和缙王都这么好说话,他都做好被揍的准备了。”时同醉坐在中间位置,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茶杯,“这样倒好,大家和和气气的,至少追查真相时不会起冲突,事半功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