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墨归的半路杀出也让那青年吃了一惊,他后退几步,呆呆看着裴墨归,又困惑地看向步青衣。
“你认识他?”裴墨归压低声音问道。
“酒楼的小伙计,见过一面。”步青衣稍作犹豫,又道,“我应该是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人,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能不熟悉么?上次就是他背着你跑了大半条街。”
果然,一直都是这青年在跟踪她。步青衣闹不明白,如果他真是受什么人指使来监视她的,又何必在酒楼里当伙计跑堂?一个隐匿于暗处的跟踪者,有必要弄个假身份避人耳目么?
“你先回王府。”裴墨归用力甩了下手腕,重新稳稳握剑。
周身陡然变化的气息说明,他准备出手了。
那青年也觉察到了裴墨归的意图,迟疑片刻,居然转身跑出巷子。步青衣一把推开裴墨归就要去追,却被裴墨归拉住手腕拖了回来。
“病还没好利索,不要命了是么?”他一副不容反驳的说教口吻。
步青衣没时间跟他废话,一扬手挣脱束缚。可就在她抬起脚的一瞬间,被甩开的裴墨归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痛苦低吟。
悬空的脚步短暂停顿,最终无可奈何落下。
步青衣放弃了去追那青年的打算,回头,抱肩,盯着裴墨归略显苍白的脸:“受伤了?”
“没有。”裴墨归摇摇头,下意识将手臂背到身后,小动作自然逃不过步青衣敏锐双眼。
倘若裴墨归因为刚才那一下交手受伤,那么就相当于欠了他一个人情。步青衣不太想亏欠他什么,瞪他一眼后用力抓住他手臂,想探脉看下他是否受了内伤。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裴墨归却格外紧张,另一只手去推步青衣的手,想要抽回手臂。
这么一推一扯间,宽大衣袖被无意中撸起,横七竖八的暗红色细长伤痕突兀闯入步青衣眼中,触目惊心。
她笃定,那是刚形成不久的鞭痕。
裴墨归脸色微变,飞快放下衣袖遮住那些伤,一贯平和的气息中糅杂了几分恼火:“闹够了么?”
步青衣细长眉梢挑起,不答反问:“裴赞干的?”
“与你无关。”深吸口气,裴墨归故作镇定。他刻意不与步青衣目光碰触,手腕一抖,长剑神奇地寸寸缩短,缩至一尺长短后入鞘悬挂腰间,外面看上去与普通装饰用的匕首无异。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步青衣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今天不是裴赞派你来的?”
“你就当我是路过好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你快回王府。”看着忽而平静下来的步青衣,裴墨归的语气也温和许多,“对方实力不俗,未查明身份前你就别到处乱跑了。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恰好在你身旁。”
说得好像她很需要他保护似的。
步青衣本想翻个白眼赏给裴墨归,想想这种气氛之下似乎不太好,只得换成了一句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提问:“你什么时候再过来?”
“来找你么?”裴墨归略感意外,却还是认真给出了答复,“有些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可能时间要久一点。不过我保证,只要有机会,我会尽快过来找你。我不在的时候,九城会在王府附近,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让他去做。”
“……怎么你说话越来越好听?嘴巴抹蜜了吗?”
裴墨归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最后深深看了步青衣一眼,转身匆匆离开。
步青衣站在原地,想着片刻前此处的有惊无险与种种奇怪,不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裴赞,裴墨归,神神秘秘的青年。她究竟在于多少方势力周旋?又有多少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尚未现身?这么多年过去,想要得知当年的真相还是如此困难吗?
突如其来的疲惫之感让她多了几分倦怠与沮丧。
习惯了独来独往,却突然想要有人陪伴,也更加想念有顾朝夕顶着各种阴谋阳谋的日子。
那一晚,步青衣睡得格外不安稳。闭上眼不是想起十三年前那个血雾遮月的夜晚,就是浮现出裴墨归手臂上纵横交错的鞭打伤痕,要不然就是那个看着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青年。
糟糕的睡眠带来更糟糕的心情,可偏偏有人在步青衣格外不痛快的日子里,主动送上门当出气包。
一大清早,向来深居简出的苏幕遮被人请去棋社,他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一位宫中女官带人进入王府,在叶氏的陪同下直奔步青衣住处。
铅华起得早,在院中捣药时见叶氏带了一堆人过来,连忙跑去把步青衣叫醒。想着叶氏必然又是来捣乱的,步青衣也没打算好好招待,一身中衣外只披着从叶氏那里抢来的狐裘披风,头不梳脸不洗,打着哈欠走出房门。
“看看,看看!一天到晚就这么邋遢,哪里像是大门大户里出来的姑娘?”叶氏一副痛心疾首模样,还真有那么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之感。
已逾中年的女官将步青衣上下打量一番,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眉目勉强说得过去,身子骨也还可以,瘦了些,得补。这礼节习惯,入了宫自然有人调教,倒也不用担心学不会。就是她这气势忒不像大家闺秀,倒像是那街头摸爬滚打的下等人,实在没眼看。”
入宫?这又是哪跑来的疯婆子?胡扯什么呢?
不等步青衣有所反应,平民出身的铅华先听不惯这番言论了,手中药杵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叉着腰怒目圆睁:“没眼看就别看!老天爷给你一双眼珠子,你非得往瞎了用,我要是你直接把眼珠子抠出来摔地上再踩两脚碾一碾,不然都对不起列祖列宗!睁着眼说瞎话一套一套的,就不怕你们家老祖宗气得敲棺材板?”
女官倒是个见过世面的,身侧叶氏已经铁青了脸色,她却不徐不缓,仍旧慢条斯理:“这是下人?主子没个规矩,当下人的也不识好歹。若是在宫里,敢如此放肆早被拖出去杖责了。”
“张口闭口宫里宫外的,那宫墙是你建的?那宫殿是你修的?都是当下人的,狐假虎威给谁看呢?”
铅华的脾气,叶氏及一众下人都见识过,碍于步青衣袒护无可奈何。害怕女官因此而生气,叶氏赶忙赔笑道歉:“张尚寝别与那疯丫头一般见识,自幼有娘养没娘教,野惯了。回头王爷自会狠狠收拾她。”
步青衣还没闹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本想偷个懒让铅华拿这帮人撒撒气,自己在旁边看看热闹摸摸底细,结果叶氏这句话一出,她立刻坐不住了。
要完,要完!
铅华母亲早逝,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心里对此十分介意。叶氏哪壶不开提哪壶,准准地戳到了铅华的痛处上。
步青衣偷偷叹口气,二话不说直奔铅华走去,一手捂住铅华的嘴,另一手将她往房间里面推,还得做贼似的在铅华耳边小声吹风:“忍住忍住,别火。你只管进屋去行吗?我保证,保证替你出这口恶气,好不好?说到做到,撒谎我是小狗!”
关联听到吵闹声出来探看,见状赶忙上前帮忙哄铅华,总算把她推进房中。步青衣示意关联在屋内陪铅华,自己退出房间,嘭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面对门板,勾起一抹不冷不热笑意。
转过身面对叶氏等人时,则瞬息换成小女儿家羞羞涩涩还带着几分委屈可怜的表情:“娘亲,这位张尚寝是来接我入宫的吗?”
叶氏没想太多,只道是步青衣服了软,顿时得意起来:“张尚寝正为皇后娘娘寻觅一名养鸟侍女。以你身份和名声,再想找个好人家嫁不容易;张尚寝慈悲心肠,知悉情况后特地来召你入宫,算是给你一条生路,还不谢谢恩人?”
步青衣唯唯诺诺道谢,心里已然明镜一般。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知道后妃身边的侍女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多少人削减脑袋大把花钱都一位难求,凭什么这等好事会落到不受待见的郡主头上?再者今天王府内的事未免太巧合了些——苏幕遮罕见地被人邀走,紧接着张尚寝就跟叶氏一起出现,说不是刻意安排的,鬼才相信。
当然,叶氏煞费苦心想把她弄进宫里,也不是期待她飞上枝头又或者给王府挣脸,而是想一石二鸟,既能把她从王府赶走,又能让从未养过鸟的她在宫内屡屡出错,通过皇后和女官的手来收拾她。
身陷朱门深宅中的女人,能把恶毒心思修炼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怕。
“好了,多余的话不必说。赶紧拾掇一下,今天我就把你带进宫去。”张尚寝对步青衣的态度还算满意,叶氏也过早地露出胜利笑容。
步青衣强忍住笑,继续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前几日才说想入宫,没想到娘亲这么快就安排妥当,青衣实在不舍离开娘亲……”
“嗯?”叶氏一愣。
张尚寝也是一脸困惑:“是你提出的想要入宫?”
“当然是我啊,不然娘亲哪会大费周章托人呢?说起来张尚寝还真是我的贵人!”步青衣一把挽住叶氏的胳膊,任由叶氏如何惊慌,她只管堆起笑脸编造着子虚乌有的谎言,“张尚寝应该听说了,因为我的病,我和白衣侯的婚事终是没能落成,入宫的确是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了。”
张尚寝倒吸口气,脸色隐隐发黑:“病?你得了什么病?”
“也不算什么大病,就是肺痨。郎中说了,不经常接触的话不容易传染,没事的。”话罢,步青衣推着叶氏往张尚寝身边凑了凑。
张尚寝后退,再后退,退到无路可退时,脸色也黑到了极点。
“王妃爱女心切,让你们母女分开未免不近人情,就让青玉郡主留在王府吧。”张尚寝冷着脸,阴阳怪气道,“今天的事,我会如实向皇后娘娘禀告。走!”
张尚寝不理会叶氏的哀求挽留,带着几个宫女拂袖而去。
叶氏望着众人背影,咬牙切齿狠狠一跺脚,肚子里正翻滚着暗骂时,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声锋利如刀的低语。
“王妃想玩是么?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