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的宫殿在高度上都有着极其严格的讲究,姜太后所居的万寿宫虽然是第六高的宫殿,第二高的寝殿,然而单是一层的举架竟也有一丈多,以步青衣和墨归的轻功,也仅能堪堪跃上。
宫殿的房顶构造都是木梁和青瓦,瓦片之间以极其细腻的封土粘合,用匕首轻轻一撬就能撬开。墨归轻手轻脚掀开一块瓦片,伏低身子紧贴房顶向下望去,宫殿正堂内的情况尽收眼底。
墨归看了片刻,抬头向步青衣打了个手势。步青衣顺着他的手势向下看去,只见顾容苏就在他们下方不远处,怀中打横抱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却是以跪立的姿势面向前方。
坐在前面的人,自然就是姜太后。
步青衣仔细看了看那少女,面色发白双目紧闭,口鼻都有血丝渗出,且是令人惊骇的黑红色,看来并非外伤那么简单。
宫殿过高又有一层瓦片阻隔,所以下面在说什么听得并不是很清楚,步青衣只好把身子压得更低,耳朵紧贴被掀起的瓦片上方,这才能勉强听到一些对话。
“他如何怨我恨我都可以,可是阿靖已经这样了,他难道还无动于衷吗?!”
很容易分辨出这是顾容苏的声音,只是步青衣怎么也没想到,顾容苏竟然还有如此激动的时刻。
随后响起的,则是姜太后的声音。
“既然已经派人去知会他,那么我能做的都已经尽力;至于他来或是不来,那就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了,你与我抱怨这些又有何用?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阿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当初没有人尊重她的选择,所以才逼得她走这条路,这能怪她吗?她才是最痛苦的人!”
“如果不是你,阿靖又怎会做出如此糊涂的选择?”
姜太后和顾容苏的争执十分激烈,通过二人的对话不难推测出,他们口中的阿靖就是此时此刻躺在顾容苏怀中的少女。
不过……那个“他”又是谁?
短短片刻内就得到了许多零碎线索,这让步青衣异常开心,对偷听这种事也越发喜欢起来。不过她高估了自己的运气,显然也没有注意到“凿壁偷光”这个成语其实还可以联系到另一种东西。
声音。
今晚可是大年夜啊,卫钰还特地给烟火坊送去许多火药,为的就是制成漂亮的烟花,在夜里砰地一声炸开。
于是,当烟花在夜空之中炸裂的时候,身居殿内本不该听得太过清楚的姜太后和顾容苏等人,偏偏借由头顶那一块未知的漏洞,把烟花炸裂声和相邻宫殿内的尖叫声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步青衣和墨归尚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仍然兴致勃勃趴在房顶,一个看一个听,还满怀期待地等着更多秘密的透露;不料一声根本不好意思复述出口的怒骂直冲房顶,惊得二人连忙起身,面对面瞠目结舌。
高高在上的太后啊,爆起粗口来怎么如此流畅自然?
紧接着二人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擅长骂街的姜太后已经发现他们,那么顾容苏必然也已经发现了。虽说这宫殿举架很高,却也架不住顾容苏一身好功夫,真提剑杀上来,他们二人岂不是被动?
心有灵犀想到同一件事的两个人立刻压低身子,动作整齐划一地向房顶边沿溜去,从高高的飞檐上一跃而下落在院中。
此时,姜太后恰好推门而出。
“步青衣,带着陌生男人夜闯后宫,你可知罪?”姜太后一改常态,冷着脸一声怒喝。
步青衣深吸口气,掂起脚尖探头,目光看向塘中的顾容苏:“回太后娘娘,我这不是关心您的安危吗?我见有陌生男人——就是里面跪着那个——进了皇宫,生怕他对圣上或者太后娘娘不利,所以我才带着帮手一路跟过来打算护驾的。”
以顾容苏的身手,其实完全可以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躲藏起来。或许是担心动作太大会影响到阿靖,也有可能悲愤之余根本就不想躲避,所以他的存在反而成了堵住姜太后嘴的一块烫手山芋。
姜太后微微侧头,余光瞥了一眼仍然跪在堂中纹丝不动的顾容苏,眉头抽动一下。
转回身,姜太后看着步青衣冷冷道:“知道我中意你,所以无所畏惧恃宠而骄是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身份?扇窗万寿宫的罪名,你担当得起?”
“太后娘娘的身份还用想吗?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我最仰慕和崇拜的对象。”步青衣堆起满脸笑容,灿烂得十分虚假,“所以,我们可不可以到里面聊呢?大冬天的,外面太冷,我担心冻坏了太后娘娘。”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姜太后原本就颇为喜欢步青衣,况且又有顾容苏这个把柄握在她手中,当然也不会过于为难她。
板着脸佯装生气,冷冷一点头后,姜太后率先转身走回堂中。步青衣拉扯一下墨归衣袖,紧随姜太后匆匆走进。
大概姜太后先前已经吩咐过,待几人都进了寝殿后,女官立刻从外面将房门关紧,屋子里不留任何闲人。
将太后缓步踱回榻上坐下,目光淡淡落到顾容苏身上:“既然连青襄郡主都来了,不如趁此机会把话都说个明白。顾容苏,你先站起来。”
“他不来的话,我便在此长跪不起。”顾容苏的表情仿佛凝固了一般,没有之前交谈时的激动,有的只是麻木和执拗。
步青衣和墨归自觉地站到一旁,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步青衣更是放肆的抱起双肩,就差抓一把西瓜子嗑起来。
姜太后对顾容苏的态度明显十分不满:“你的膝盖就如此不值钱吗?堂堂男儿,竟不知膝下有黄金的道理?”
顾容苏低垂眉眼,淡漠表情里带着几分专注,竟让步青衣看得有一丝微微动容。
“黄金千万,买不回我的阿靖。”
大费周章赶到这里,原本是想找顾容苏问个清楚明白,又或者从姜太后口中撬出真相。可是看着眼前心如死灰般的顾容苏,步青衣心里忽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酸楚,有些同情,却又说不清是为了顾容苏还是为了那个沉睡不醒的少女阿靖。
与重要的人生离死别,这种滋味没有人比她更懂得。
“步青衣,你不是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吗?现在正主就在你面前,也别等着我再给你转述了,你直接问他吧。”姜太后一句慢条斯理的话将步青衣从恍惚中拉回。
“就算我们问了,也得他肯回答才行啊!”墨归苦笑,微微摇头,“我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可能半句话都不想跟我们说,更别说回答问题了。”
姜太后上下打量墨归一番,又瞪了步青衣一眼才开口道:“你就是与东阳王割恩断义的那位养子吧?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这么一位顽主会倾心于你。”
“连太后娘娘都看出来了,以后你别想再否认。”墨归不无得意地捅了捅步青衣,换来一个硕大的白眼。
步青衣上前一步,双手负后低头看着顾容苏,话却是对姜太后说的:“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想要问的问题我也提出过,但他并不打算回答。如果太后娘娘有什么办法让他非答不可,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你这丫头还真是个滑头。”姜太后笑笑,旋即板起脸,“顾容苏,你若想为阿靖积点德就别再固执了,你所谓的报仇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笑话。事到如今,还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吧,究竟孰对孰错由着世人判断,也不枉阿靖为你付出了这么多。”
短暂沉默之后,一阵近乎癫狂的冷笑从顾容苏口中发出,听得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孰对孰错?明明白白的事情何须再用人来判断?当年若非顾朝夕痴恋这个女人做出错误决定,蒙蔽心智以致兄弟阋墙,我爹怎会急火攻心竟至一病不起?我娘又怎会劳心伤神,直至香消玉殒?是非公道早有结论,我向他们复仇何错之有?杀人偿命,她本就该死!”
听着不明不白的指责,步青衣隐隐又有些头痛。她轻按额角皱起眉头,语气多了几分不悦:“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你一味指责我,我却连当年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有意思吗?口口声声一切祸患都因我而起,你有没有考虑过一头雾水的我是什么心情?真恨不得揪住你的衣领狠狠打上几个耳光,再把你丢到水塘里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墨归瞥了愤怒的步青衣一眼,不着痕迹拉开与她的距离,还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步青衣的抱怨似乎让顾容苏稍稍冷静下来,他抱紧阿靖,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侧头,定定看向步青衣。
他那双仿若飘着大雪的眼眸里,满满都是恨意。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当年皇帝为了铲除异己,私下与顾朝夕合作,让七杀成为专门维护他手中权力而妄夺人命的杀手,顾朝夕则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乱雪阁也借此机会一跃成为江湖第一门派。这件事原本就是我爹一手促成的,一直以来都是他两面斡旋,小心翼翼维持着两边的平衡,所有的风险都由他一人扛着。顾朝夕明知如此,却还是为了你突然撕毁承诺,以至于我爹遭到皇帝的猜疑。而这,就是我爹和我娘无辜枉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