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正殿偌大空旷,顾容苏的怒斥声音又极大,回音一遍遍荡漾在耳边,令得步青衣头痛加剧。
“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不过依旧不懂其中的关系。”步青衣强忍头痛倒吸凉气,“我向来只是听从命令执行任务,皇帝交待的差事也好,与阁主的约定也罢,我从未插手干预。你说阁主为了我毁弃承诺,这句话从何说起?”
顾容苏怒极反笑:“顾朝夕对你如何宠溺,你会不知?他本无怜悯之心,所以才能壮大乱雪阁,之所以不愿继续履行承诺,皆因你身为杀手却有着荒唐的怜悯之情,你会不知?!”
怜悯吗……
步青衣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乱雪阁出事的前一年左右,她曾因为一个任务与顾朝夕闹了些不愉快,那是她仅有的一次对任务表达不满。
“怎么,想起来了?”看到步青衣恍惚之色,顾容苏冷笑。
姜太后和墨归的目光也纷纷转向步青衣,墨归沉稳有力的手掌轻轻托住她背部,低道:“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那件事,如果是的话……我是真的没有想过,只是一句话而已,阁主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步青衣目光微微闪烁,似又看见了十五年前的自己。
当时的七杀已经完全成为“特殊任务”的杀手,而所谓的特殊任务,就是由顾朝夕亲自部署,为皇城之中那位除掉心头之患。顾朝夕并不会对要杀的目标做过多介绍,通常只是极其简单地告知目标的容貌长相以及将会出现的地点,姓名身份这些,是七杀根本不需要知道的。
那一次的任务开端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因要杀的目标颇有些功夫,所以除了步青衣之外,经验更加丰富的秦川也被派出同行,而顾朝夕一如既往地,只要是步青衣去完成的任务都会远远跟着。
目标打西边驿路而来,设伏地点则在城外十里林间。步青衣早做好万全准备,和秦川一起迅速地解决了目标身边的护卫,正准备对握刀抵抗的目标下手时,却听得目标身后的马车中传来细微哭声。
步青衣微微一愣,动作稍有迟钝——那哭声明显属于一个孩子,而七杀为数不多的原则里,不对十岁以下孩子动手是多年来众人一直坚守的。但矛盾的是,七杀所执行的任务全部要求不留活口,以防消息流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贼人!休得动我妻儿!”正与秦川交手的目标陡然一声怒喝,提刀便向步青衣冲来。
这次的目标是步青衣所杀猎物中功夫最好的一个,单枪匹马竟能与秦川打个平手,只是他的注意力被步青衣分散,招式里难免有所破绽,被秦川在背后砍下深深一刀,发出一声吃痛怒吼。
“爹爹!别杀我爹爹!”马车里突然冲出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哭喊着冲向受伤的男人,另有一位妇人跟在身后踉跄追去。
步青衣其时就站在马车旁,只是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眼看那母女二人跑出,根本没有丝毫阻拦。
受伤的男人见妻女跑来更加慌乱,伸出一只手臂将妻女护在身后,只用一只手来对付秦川,眨眼之间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其中两刀已然伤及要害,丧命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发什么呆?!”秦川腾出片刻工夫,看向步青衣一声低喝。
步青衣回过神,面带难色望着秦川:“那孩子……”
她看得出,秦川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想来他们之前获知的消息有误,根本没料到会有孩子同行。
秦川下意识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树林之中。
他们都知道,顾朝夕就在那里,对那孩子是杀是放,须得他来决定。
秦川杀过太多太多的人,每一个死到临头的人都只有一个反应,逃。对经验的过于信任让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一次的目标必然也是一样的,在他回头的瞬间,那个男人绝对会带着妻儿拼命逃走。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男人并没有选择逃走,而是趁他回头的瞬间突然发动进攻,手中的环首刀直朝他胸口袭来。步青衣眼看男人向秦川出手,连忙挥剑替秦川格挡,不料那男人竟半路转换攻击方向,刀锋一偏,转而向她袭来。
与秦川搭档多年形成的默契令步青衣丝毫不感到害怕,她稍一侧身躲过男人的攻击,回过头的秦川立刻补上一刀,刀身刺入那男人的胸膛,透体而出,血花飞溅。
“爹爹!”
“淮恩——!”
痛苦悲鸣刹那间冲破寂静的树林,响彻云霄。
男人健壮的尸体轰然倒下,步青衣看着抱成一团嚎啕大哭的母女二人,默默收剑入鞘。
依她所想,既然目标已经死了,七杀又有着不杀孩子的规矩,何不放过那孩子让她远走他乡?便是那孩子心怀复仇之念,苦修个十年二十年回来报仇,那时他们大概已经隐退江湖,再也找不到了。
“我去问问阁主怎么处理。”步青衣朝秦川轻轻一点头,转身向树林走去。
可就在她迈开脚步的刹那,两抹寒光自对面飞速袭来,掠过她耳侧,只留下鬓发飞起时的一抹寒凉。
身后,响起扑通扑通两声闷响。
步青衣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片刻,而后化作一抹悲愤。她缓缓转身,视线落在地上躺着的母女二人身上,清楚地看到那二人因不甘而无法合上的双眼,以及眉心一点刺目猩红。
顾朝夕的暗器,向来例无虚发。
儿时所遭受的非人折磨并没有让步青衣崩溃,可是眼前这一幕却让她无法承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许久都没能再站起。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冲刷着一家三口的尸骨,满地的血红触目惊心。
秦川也在尸骨旁站了很久,他沉默着,对步青衣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说,像是在那里无声地道歉。步青衣不知过了多久顾朝夕才出现,她只记得被他抱起扛走的时候,她已经冷得身子都僵了,心口更是一片冰凉。
她从不以身为杀手为傲,却是从这一次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接连几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中,而后更是与顾朝夕大吵一架,一度生出离开乱雪阁的念头。
自然,直到最后她也没能离开。
天大地大,除了乱雪阁和顾朝夕的心里,没有哪个地方可以成为她的家。
那件事一直是她不愿回忆的伤痛,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再一次想起,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那次竟然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此后,顾朝夕再没有派任务给她,数月后更是直接宣布已经斩断与朝廷的合作。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为了她?
那么她的悲悯之心非但没有拯救任何人,反而还害了顾朝夕,令得乱雪阁分崩离析?
与皇帝决裂,和手足兄弟闹翻,顾朝夕亲手埋葬了乱雪阁的前程和自己的性命;独自承担一方毁诺的后果,进而遭到皇帝的猜疑,顾风笑为此心神俱损,还搭上了妻子……
功亏一篑的开端,悲剧的起源,竟然全都是她?
步青衣忽然感到窒息,她大口大口地想要吸入空气,却无法让胸膛起伏,心口疼得几欲炸裂,疼得她弯了腰,疼得她剧烈颤抖。
“青衣,冷静下来。”墨归也慌了神,他死死抱住步青衣不停在她耳边低声言语,恨不得替她呼吸,替她抹去浓到化不开的自责。
姜太后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后果,她腾地一下站起,面带担忧之色快步走向步青衣;顾容苏却只在那里冷冷发笑,笑声中带着报复后的快感,却也有着沧桑的悲凉。
恩恩怨怨,一报还一报。
爱恨情仇走到最后,谁得了圆满?谁失去了心头的重量?
复仇是把双刃剑,它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时它是动力,消弭之时它却是空虚。
真相在意外之时突然到来,那些谜团似乎都解开了,可没有谁能够高兴起来,空旷冷寂的宫殿之内飘荡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悲伤,愧疚,绝望,无奈……
灯光再怎么明亮,仍然穿不透那些凝固在历史里的黑暗。
步青衣已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那种心脏被攫住的感觉让她生不如死,除了倒在墨归的怀里拼命呼吸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真相的意义,就是残酷吗?
没人注意到,宫殿的大门发出吱嘎响动。
“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容苏,你的双眼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只见到你想相信的假象,而非真实。”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却不同于以往,满满都是慨叹惆怅的味道。
“你终于来了。”姜太后长舒口气,朝来人摇了摇头,“已经到这节骨眼上,那些秘密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也说来给我听听吧。我想知道,我那作了大孽的皇儿究竟干了多少好事。”
“我只是想来看看阿靖,没想到你们竟然都在这里。”
沉重的脚步踩在玉石地面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一声一声,叩击着众人的心弦,路过步青衣身前时戛然而止。
“步青衣,你出现在都城那一刻我便知道,过去的那些事情怕是要被翻出来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步青衣呆呆看着那所谓的知情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才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朱司丞……?”
那眉宇间含着悲悯,侧头看向她苦笑的人,正是第一学宫大司丞,朱昌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