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一直认为,他的人生是由意外二字构成的。
无父无母却得名师青睐,入了门派习得一身好功夫,却不知怎么被顾朝夕的风度折服,从小有名气的侠客摇身一变成为杀手。
那时的他,以为这辈子只能不见天日地生活了。可是后来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善良贤惠的女子,顺风顺水相恋,娶她,而后还有了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憾时,顾朝夕却出了意外,乱雪阁被叛徒篡权,他为报顾朝夕的知遇之恩忍辱负重潜伏在仇人身边。直至步青衣出现,一切才开始出现转机。
当他以为大仇得报,终于可以丢弃身份和责任与妻儿团聚时,老天爷却又与他开了一场玩笑。更令人绝望的是,祸不单行,下落不明的女儿还没有寻找到,他又得知被裴赞下了毒濒临丧命。
有那么一段时间,秦川是真的断了活下去的念想,他甚至一度怀疑,当年选择为顾朝夕复仇是否是错?倘若他留在家中照顾妻儿,他们也就不会惨遭横祸。而这种心情也让他开始重新审视曾做过的所有决定,推翻一直以来抱存的各种看法,其中便包括步青衣和墨归的感情。
“什么叫你打算断了?”
托铅华的福,秦川总算在毒症彻底爆发之前服下了解药,虽说那解药有些偏差不能立刻好转,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只是身体还要从虚弱中慢慢调养。
即便拖着如此虚弱的身体,听到墨归的丧气话后,秦川还是这么疾言厉色呵斥了一句。
墨归看上去十分憔悴黯然,这是相处十余年中他从未见过的。也正因如此,墨归来找他时他就迅速猜测到,这幅失魂落魄的表情必然与步青衣有关。
“就是觉得没必要再坚持下去了。”墨归挤出一个生硬笑容,故作轻松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记得秦伯早就不同意我和青衣在一起,如今看来,还是秦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一眼就看到了结局。”
秦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当初你们觉得我多管闲事,说什么都要坚持下去,现在是怎么了?各自觅得新欢了吗?”
“怎么可能?与她相识之后,只怕世间再没有女人能入得了我的眼了。”墨归走到秦川身后,手掌轻轻落在轮椅上,“我推您出去散散步吧,铅华说,多晒晒月光对您身体有好处。”
“……屁话别拿来脏我的耳朵。”
上一场雪下了整整两天,这晚难得看见晴朗夜空和月亮,恰好还是一轮圆月,照映得满庭如昼。
脚步落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墨归却像没听见一般呆呆地望着前方,若不是暴脾气的秦川骂了句脏话,他可能就这样无意识地一直走下去,直到人世间的尽头。
“有话就说出来,要不然就别让我看见你这张蠢脸。”秦川铁青着脸冷道。
墨归停下脚步仰起头,伸出手掌遮挡住月光。
月光照映不到的阴影之下,他发出幽幽一声叹息:“前几天我去见青衣,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开始头痛。秦伯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秦川看来,简单得根本算不上一个问题。
“说明她一见你便会想起阁主。”
墨归点了下头,自嘲苦笑:“当初她与我约定,不再把我当作顾阁主的影子时,就会名正言顺与我在一起。那时我觉得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活着的人,近在咫尺的人,怎么会争不过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呢?可是过了这么久,无论我如何努力,也不管我如何真心实意待她,在她眼中看到的我,还是摆脱不掉顾阁主的身影。”
他的温柔带着顾朝夕的颜色。
他的强悍有着顾朝夕的余味。
他的痴情刻着顾朝夕的残影。
喜欢她这件事,本就是沿着顾朝夕的足迹重蹈覆辙,又怎能怪她总是想起那个人?墨归已经想不到任何方式能够让自己超越顾朝夕,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已经过去的人是最无法超越的,因为那人已成永恒。
这样的他,如何能摆脱顾朝夕的影子呢?
“也许终此一生,我都要活在顾阁主的影子里。既然如此,又何必消耗漫长的时间惹她不痛快,且让自己不得解脱呢?不如就此断绝吧,于她,于我,都可以活得更简单些。”
墨归一向是个成熟稳重的人,就连发牢骚都如此平静。秦川没有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只是莫名有些惋惜,隐约还有那么几分想要劝阻魔鬼的冲动。然而深思熟虑后,秦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那么你所谓的就此断绝,指的是什么?”
深吸口气,墨归推着轮椅往回折返。
“崔放送信过来,说是青州那边找到一些流散的旧部,人数颇多,需要有人去整顿重组。崔放要忙的事已经够多了,青州那边还是我去比较合适,总不能可着他一个人辛苦。”
“也就是说,你要走了?什么时候?青衣知道吗?”
面对秦川连珠炮似的发问,墨归只轻描淡写回答了部分问题:“行程很紧,明晚我就要启程上路。客栈这边我已经安排几个可靠的部下照顾,也托了几个旧时的朋友关注学宫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通知铅华。”
秦川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墨归把他推回客栈房内,准备离去时,他才再次低低开口。
“已经没有人再阻拦你们……你却要主动放弃吗?”
墨归微微愣了一下,他朝秦川一躬身,面上浮起的笑容里,七分感激,三分遗憾:“若能和青衣在一起自是我此生幸事,可惜我和她之间总不能毫无芥蒂,与其互相折磨,不如一别两宽,各享自由。抱歉,辜负了你们很多人的期望。”
期望吗?
到底是期望他们在一起,还是期望步青衣孤独终老,至死仍守着顾朝夕对她那份痴情?明明想忠于那个人,忠于他的爱恨情仇,却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那对璧人时不再感到厌恶,听到那句“断了”,竟然丝丝缕缕生出一抹不该有的感情。
惋惜。
他们不该在一起,却又理所当然应该在一起,如此矛盾。
已近不惑之年的秦川,突然开始困惑了。
此时的皇宫里亦不平静。
学宫子弟们纷纷议论,这晚的步青衣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兴致大发,不止让白月朗取来寄存在监所的几坛酒,还把下人送来的一堆糕点零食拿出来分享,拉着柳潇忆和白月朗等人嚷嚷着非要喝个尽兴。
薛贵妃这几日都躲着步青衣,步青衣带一群人在凝露宫又吵又闹又吃又喝也没人敢管,倒是陈穗儿几次提醒她不要再多喝,反被步青衣推回了房间。
“这都快子时了,明天还要上课,青衣这是发的什么疯?”白月朗看看月色又看看还在大口喝酒的步青衣,苦着脸对柳潇忆抱怨。
柳潇忆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早晨时青衣姐特地施了粉黛,像是为了等着见什么人。可是来的就只有她家的一个下人,那之后青衣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因为她等的人没有来吗?”
“你看看她,表面上没心没肺地在笑,实际上呢?我看她那双眼睛啊,就像时时刻刻要哭出来似的,委屈得很。”白月朗揉搓下巴,苦思冥想,“到底是什么人啊?见不到至于这么失落吗?”
话音落地,白月朗和柳潇忆同时想到一个人,二人面面相觑,张大嘴巴异口同声。
“墨归!”
步青衣已经喝了整整一坛酒,说不上醉,脑袋里却浑浑沌沌的。隐约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墨归的名字,下意识循声望去,视线中并没有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自嘲的笑了笑,又是一杯烈酒滚烫过喉。
铅华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她才逼问几句,铅华就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墨归,的确是要离她而去了。
明晚就要去青州的事情本来是瞒着铅华的,依照墨归的意思,为了防止铅华趁今日见面将他的决定告诉步青衣,所以他打算今夜过后再把一干事等交待给铅华。不过他低估了铅华的敏感,全然没有发觉夜里交待手下的时候,铅华就隔着一道门在后面偷听。
步青衣本还想找时间和墨归好好聊一聊,向他道个歉,解释一番,好好改掉自己那些坏毛病后与他重新开始。可是在得知墨归已经打算离开后,她觉得道歉也好,解释也罢,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覆水难收,无可挽回。
“行了,都喝好了吧?喝好了赶紧散吧,明早起不来的又要挨朱司丞的棍子了!”
一阵不耐烦的催促响起,意犹未尽的子弟们被雷云蔚粗暴赶走,只留下柳潇忆和白月朗。三人互相使个眼色,柳潇忆乖巧地跳到步青衣身边挽住她的手臂,故意迷离着眼睛装醉:“青衣姐,我好困啊,一步都走不动了,今晚让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雷云蔚在一旁敲边鼓:“让她留下吧,那边我们不方便送,她一个人走又危险。等下我找人捎个话过去,就说潇忆今晚在你这里住,不会有事的。”
柳潇忆刚才也喝了几杯酒,身上满是酒气,回去说不定要遭训斥。步青衣思索片刻,点点头答应了柳潇忆的请求,雷云蔚和白月朗这才放心离去。
凝露宫有湢室可供沐浴,柳潇忆叫醒已经睡下的小太监烧好热水,拉着步青衣进入湢室,咚地一声跳进池子里。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隔着氤氲的雾气,步青衣看向柳潇忆模糊的面容。
柳潇忆吐了吐舌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青衣姐,你真是火眼金睛!”
“说吧,这次是有心事还是有什么鬼点子?”
“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聊聊,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柳潇忆俏皮地一眨眼,挪动一步划到步青衣面前,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是感情方面的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