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衣入宫两日,陆景弈已经把这批学宫子弟家底摸了个遍,特别是与步青衣同住凝露宫的陈穗儿。
“陈家往前数三代也曾显赫过,实打实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官也越做越小,到陈穗儿的父亲时就要仰仗裴赞的提携才能勉强混个从六品官职。于陈家而言,裴赞的命令不可违逆,只怕让他们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也会狠下心动手。”
陆景弈放下厚厚一卷名册,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嗓音明显听得出已然沙哑。江玉枕站在一旁,手中还捧着数本同样厚重的名册,面上泛起苦笑:“缙王殿下还是歇歇吧,您要是熬坏了身体,侯爷非得追究我失职之罪不可。”
“你们家侯爷不是说了吗?他已经不想再管我的事情,怎么又派你来了呢?”陆景弈哑然失笑,“不过与你比起来,还是他本人威力更大一些,他能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一整天,还不允许我打断那种。”
江玉枕低下头,笑容中带着几丝感慨:“侯爷性子高冷,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唯独与殿下您交心。侯爷在步姑娘手中是吃过苦头的,他是觉得殿下您太单纯,生怕您被步姑娘吃的死死的,把什么都舍出去了,所以才屡次干涉。侯爷的这份心意,还望殿下能够明白。”
“相识这么多年,他脑子里有几道沟沟坎坎我不清楚?”陡然失了笑容,陆景弈发出一声叹息,“在青衣这件事上,我不指望他能理解我,就如同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凤栖舍弃一切那样。感情这种事,外人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他再怎么不高兴,我也只能让他慢慢学着接受了。”
江玉枕稍稍犹豫,试探性地小声问道:“殿下对步姑娘的执着,真的只是出于爱慕吗?总觉得殿下这样心怀天下的人,所思所想都是基于西平王朝的利益才对。”
“西平王朝的利益是什么?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是朝廷安稳,四方平定?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遇到她之后才渐渐明白。”
陆景弈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房门前,打开门,掬一捧素白新雪。
他本该比谁都明朗的眉梢,藏了一抹黯然。
“以前的我就像这捧雪一样,眼中容不得半点脏污,总觉得一切都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你猜怎么?当我拼命想要擦去涂抹在西平王朝脸上的污点时,总会有更多的污点冒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完。后来,我被囚禁在一片黑暗之中,某天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浮于表面的污点是不竭的,除非把它们的根挖出来,否则还会有更多的污点不停冒出,直至把西平王朝彻底吞噬。”
如果说身处庙堂之上,总想着要激浊扬清的他是光明,那么行走于江湖之上,以杀人为职业的步青衣就是黑暗。可她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从不是消极阴霾,而他所思所想并非表面看着那样坦荡。
“至纯至善是不现实的,想要施展正义,前提是有不公存在。”陆景弈回头,曾经过于安分守己的表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毅然决绝,“帮我转告卫钰一句话吧。我对青衣的执着不单单出于感情,她是我需要的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她让我下定决心,去做这些年来早该去做却一直没有行动的事。”
陆景弈的话模棱两可云里雾里,江玉枕听得不是太懂,不过他没有过多询问,而是仔细记下陆景弈所说的每一个字,务必做到原封不动转述给卫钰听。
唯一不二的人选吗?
如果是那位青襄郡主的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江玉枕还清楚记得,当初步青衣在侯府转身一箭射出的无双风华。
不过很显然,步青衣对自己的独特魅力并不自知,面对陈穗儿说的,被她甘愿受罚也要出手相助的行为感动,她居然觉得有些荒唐。
“慢着,咱们重新梳理一下——我之所以帮忙,那是因为早晨你照顾我在先,我只不过是想报恩啊!”步青衣瞠目结舌。
陈穗儿皱起眉头,竟也有几分倔强:“若不是你从学宫起就时时关照我,我又怎会心软去照顾你?”
“那……我带着你……那不是因为咱们两个分在了一个宫殿吗?!反正住在一起,出入同行不是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但既然你处处关照我,我总不能对生病的你视而不见;你觉得你是在报答我,实际上是我先报答了你,你接下去又要报答我对你的报答,这样一来我还得反过来报答你对我的报答……”
“停!!!”
步青衣只觉得脑子嗡嗡响,像是有一万只苍蝇围着耳边不停扇动翅膀,不由得头晕脑胀。她打了个手势止住陈穗儿的辩论,发出一声绝望低吟:“姐姐,亲姐姐,我求你了,你跟我吵架可以,千万别跟我讲理行吗?别人跟我讲理都是为了要钱,你跟我讲理纯粹是为了要我的狗命!”
陈穗儿又红了脸色,低下头不再说话,仿佛刚才流利地讲着绕口令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步青衣缓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脑子才清醒过来,她长舒口气,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既然你都亮明身份了,也就说明你不打算履行命令监视我,这样做你会不会有麻烦?”
“我能有什么麻烦?至多是家父在东阳王面前失了宠,重新打回地方做个芝麻大的小官。许是对家父来说前途无望,可是于我而言,这样要比为虎作伥好得太多,至少问心无愧。”陈穗儿轻声道。
“只要你没有后顾之忧就好,那我以后就把你当自己人看了。”步青衣下意识拍了拍陈穗儿肩头,不料手劲太大,陈穗儿吃痛嘤咛一声。步青衣连忙道歉,再不敢动手动脚:“陈姐姐聪明善良又明辨是非,所以我也不怕把我入宫的真正目的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本可以选择否认与广陵王的关系远离学宫,考虑到学宫设在皇宫之内,在学宫修行又有机会每天进出后宫,便利条件对我追查真相有所帮助,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陈穗儿茫然不解:“你要追查什么?”
“两件事。”步青衣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第一是要查清一个人的身份;第二是要查清,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要除掉缙王的,究竟是哪位皇子。”
陈穗儿轻轻倒吸口气:“缙王的事我有所耳闻,我不相信这一系列设计都出自他手,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当真确定,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几位皇子之一?”
不等步青衣回答,远处传来一声吆喝,是小太监发出的已经找到鹦哥的信息。
步青衣飞快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时间有限,找机会我再与你细说,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想要除掉缙王的人,就隐藏在几位皇子之中。”
毕竟名义上是派来监视步青衣的,如果被发现与步青衣往来甚密,陈穗儿必会遭到怀疑。
陈穗儿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稍作犹豫,她重重一点头:“既然是为了缙王,那我答应你,我会尽全力为你提供便利。”
哟,陆景弈的名号这么好用吗?
步青衣稍稍有些意外,也有了那么一丝八卦的猜测。但她没有立刻询问陈穗儿,赶在薛贵妃等人怀疑之前,她和陈穗儿飞快返回人群之中。
鹦哥找到,凝露宫这场风波算是悄然息止。在步青衣的要求下,陈穗儿将鹦哥是被步青衣放走的事实告知薛贵妃,薛贵妃却是敢怒不敢言,一来陈穗儿的话不能当做证据去向皇帝讨说法,二来得知步青衣能够避人耳目轻易潜入房间后,薛贵妃少不得要掂量一下自己项上人头。
万一明面上把步青衣得罪太深,谁知道会不会某天夜里突然落下一刀砍了她的脑袋?
薛贵妃的胆战心惊正合步青衣的心意,之后两天她在凝露宫过得顺风顺水,薛贵妃出入都是躲着她走的,这让步青衣舒畅无比。
然而紧接着到来的,就是进入学宫三日后的首次是接会日。
那晚头痛昏倒,墨归不辞而别,一直是步青衣心头一块沉甸甸的负累。白天在学宫里与柳潇忆和白月朗等人说说笑笑分散注意力还能好些,一到晚上独自坐在屋子里时,她就会忍不住去想,想墨归的事,想柳潇忆说的那些话。
越是往深了想,她越觉得自己是百年不遇的祸害,当真该给墨归好好赔不是。
当初说好他今天会和铅华一起来,步青衣特地起了个大早,罕见地坐在梳妆台前略施粉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神清气爽。
与亲人相见的场所被限定在景灵宫内,步青衣怀着忐忑心情从早晨坐到晌午,又从晌午等到下午,终于在宫门关闭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等急了吧?想着给你做些好吃的带来,这一忙活就到了晌午,差点忘了时间。来,这包是你喜欢吃的糕点,这包是我亲手炒的油茶,还有这包,是你平常吃的小零食。银两还够吗?不够的话这里还有五百两的银票……”
甫一见面,铅华便喋喋不休,根本不给步青衣开口的机会。步青衣似是明白了什么,她便沉默着,直至铅华无话可说,她才望着铅华空荡荡的身后淡淡开口。
“他不想再见我了,是吗?”
明明已经约好了今天见面,墨归却没有出现,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不想再履行和她的约定?相见的约定,彼此信赖的约定,还有等到她耍完小脾气就好好在一起的约定。
步青衣哑然失笑,带着自嘲,寂静无声。
这就是报应吧?
她用她的任性,赶走了一个愿对她予以耐心的男人。
唯一一个,能让她动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