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衣的话,让墨归一瞬愣住。
他希望步青衣离开自是好意,是为了保护她远离危险,这理应是寻常女子期望看见的选择。可是他忘了,步青衣是个与普通二字毫无干系的女人,她所期望的,她所厌恶的,理所当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尤其是在
有过那一番经历之后。
“抱歉,是我冲动了。”墨归及时醒悟,低下头深吸口气,“关于这件事还是另作讨论吧,或者我们一起离开都城暂时回避,或者都留下来共同面对,总之,我不会再说让你一个人离开这种话。”
步青衣轻点下头没有再说些什么,脸上却已经晴朗不再,转身向前走时,带起的气息都夹杂着一丝倦意。
想要保护重要的人,宁愿把危险留给自己,这种感情她怎会不理解?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对待顾朝夕的,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觉得自己的死活根本不重要。那时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对于重要的人,不就该如此吗?
直到那天,沉甸甸的冰棺盖子缓缓合拢,那张熟悉的面容渐渐远去,她才意识到被保护的人竟然也会经历如此残忍的事情。
被保护,被遗留,被活着。
被迫分离。
被迫独自一人面对冰冷的世界。
“青衣。”觉察到步青衣的脚步有些快,墨归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追上前去,跟在她身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她却理也不理,反而更加快速前行。
不算在冰棺里沉睡的那些年,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罢了。
父亲的叮嘱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墨归眉头一皱,猛然向前跨了一大步,用力拉住步青衣的手腕扯向自己。
“够了!”
响亮的呵斥声打破了宁静夜色,也打破了步青衣脑海里那一团混沌。她从近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抬起头呆呆看着墨归,一时间竟然忘了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不知为什么,近来每每想起顾朝夕都会头痛,那种突如其来的痛会让她短暂失去记忆,事过境迁后只剩下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落情绪。
“你干什么?”步青衣低头看看墨归紧紧攥住的手腕,再抬头看看他紧张表情,不由一脸茫然。
仿佛是对自己刚才急躁语气感到愧疚,墨归深呼吸后脸色稍霁,这才低低开口:“别再让过去的事情折磨自己。过去就是过去了,懂吗?”
“你是不是有病?好好走着路,突然又吼又叫的,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咬到舌头了吗?”步青衣嫌弃似的甩开他的手。
“你……”
一片疑色飞上墨归的眉梢,他盯着步青衣看了半晌,唇瓣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又放弃。
“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在王府酒喝多了,你也知道,我的酒量一向不好。”
“知道酒量不好还喝,以为你是我吗?”
墨归一笑置之,没有过多说些什么,再看步青衣的眼神里却藏了一丝忧虑。
二人距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看见清华在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似是在等他们归来。对视一眼,墨归和步青衣加快脚步来到铅华身边。
“刚才秦大侠咳了半天,呕了足有半碗血,颜色黑得发紫,状况比起前几天又差了许多。你们找解药的事到底办的怎么样了?再拖下去,人命可就要没了!”铅华急急地抓着步青衣衣袖,眉头拧成一团。
“你先别急着,铅华。”考虑到外面并不安全,步青衣把铅华推回客栈内才继续道,“裴赞的几处住所都被我们发现了,里面藏了很多种各式各样的毒药和解药,我已经派人过去进行整理,很快会把所有的毒药和解药都搬到这里。到时候,从一堆解药中找到正确的那一种还得靠你。”
铅华终于松口气,仍旧满脸埋怨:“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两天都快把我急死了!”
“他是怕你冲动之下直接跑去寻找解药。都城毕竟还是裴赞的地盘,你不懂功夫,一旦被他盯上会很危险。”
墨归出于好意替步青衣解释,结果却被铅华不耐烦打断:“行了行了,别啰里啰嗦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看你们两个整天东跑西颠没个正事,觉得眼烦罢了,有这时间好好地去谈情说爱不行吗?”
“……”
十分自觉地,步青衣和墨归不约而同选择了假装没听见,各自打着哈哈返回房间。
铅华抱着肩膀冷眼看二人离开,愤愤地唾了一口:“呸!没出息的家伙!绕来绕去打算拖到什么时候?磨磨蹭蹭的,换别人孩子都能满地溜达打酒喝了!”
是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开心?还是逍遥自在不快活?究竟对自己怎样残忍的人才会想早早成亲生孩子?
步青衣匆匆忙忙躲回房间,却忘了房间里并没有点灯,一瞬间坠入黑暗中。
她并不怕黑,可是突如其来的黑暗会让她想起冰棺盖上的那一刹那;这一刹那的记忆被勾起,又让她恍惚恢复了其他记忆,突然明白回来路上墨归的反常是因为什么——他没有醉酒,也没有说胡话,难以理解的明明是她啊!
愣愣地站在黑暗之中,步青衣忽然感觉无措。
她这是怎么了?
与顾朝夕和墨归有关的记忆又一次让步青衣开始剧烈头痛,她嘶地倒吸着凉气,一手按着额角,摇摇晃晃走到桌边点燃烛灯。
灯光一亮,她倒吸凉气的声音也随着戛然而止。
窗前,一抹身影面对着她,正悄然站立。
清晨伴着大雪降临。
卫钰一早接到消息,天不亮就跑到大理寺门前等待送陆景弈回王府,只是他这忠义无双的朋友颇有几分委屈——迎风冒雪前来接人的是他,陆景弈甫一见面开口询问的,却是步青衣。
“情况有些复杂,需要坐下来与你慢慢细说,不过你可以放心,至少到目前为止她都平安无事。”
卫钰将陆景弈引入早烧好火盆暖着的马车里,先是一壶热姜汤送上,逼着陆景弈全部喝完之后,方才把这两天与步青衣接触的事情,以及皇帝打算建造第一学宫等情况一一道来。
陆景弈的想法与苏幕遮不谋而合,他也觉得第一学宫实际上是为了限制步青衣而设,真是出于培养贤才考虑的话,早十几年前皇帝就该推行这件事了。不过他倒不像苏幕遮那般抱着悲观想法,反而觉得步青衣进入学宫未必是坏事。
“广陵王和青襄郡主之间的关系,不是父女却胜似父女,真让青襄郡主远离都城,她定然舍不得广陵王,况且我也不觉得江湖生活真的适合她。眼下她与圣上之间的矛盾完全在于东阳王,若是这次进入学宫后她能向圣上证明,一个青襄郡主的价值绝对抵得过一个东阳王,那么他们之间的矛盾将不复存在,她亦能名正言顺留在都城。”
“……你是认真的?”卫钰定定看着陆景弈,似乎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你不这么认为吗?”陆景弈反问,神色认真,“卫钰,小时候你也听风笑叔叔说过江湖上的事,应该知道那些人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我不希望青衣她每时每刻都处于危险之中,她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卫钰的眉头渐渐皱起,语气也多了几分严厉:“于你而言,远离江湖留在都城就是更好的生活吗?或许你已经看惯了这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可是你有没有问过她?她是什么想法?”
“没那个必要。她有复仇的执念在,这种执念会左右她的决定,有可能让她做出错误的选择。我觉得——”
“陆景弈!”
卫钰重重地打断了陆景弈的话。第一次被好友如此严厉地直呼其名,陆景弈不禁愣住,他错愕地看着卫钰,仍然不明白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好友如此生气。
江玉枕听到车厢内传来的争执声,停下马车敲了敲门板询问,卫钰沉默了好半晌才低道一句“继续走”。
“我觉得现在有执念的人不是青襄郡主,而是你。”卫钰努力保持心平气和,郑重其事盯着好友,“你跟我说句实话,事到如今,你对青襄郡主是不是还没有死心?”
陆景弈别过头去避而不答,然而他的这种态度恰是一种默认。卫钰看得一阵心凉,砰地一声重重向后靠坐,用力捏了捏眉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才好,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说一句好自为之。”再开口,卫钰的声音已然有了几分沙哑。他低低叹息:“你和青襄郡主的事我不会再过问,若非必要也别再来找我了。凤栖最近在跟我闹脾气,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她相处,而不是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相识十余年,一向好脾气的卫钰第一次说出这种绝情的话。陆景弈知道卫钰并没有割恩断义的意思,只是不愿看他再对步青衣纠缠不清,所以选择了眼不见心不烦。
倒也没错。
毕竟让他放弃步青衣是件很难的事,或许比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更加困难——这是他在漫长囚禁之中的感悟。
“对不起,卫钰,也许我让你失望了,也让很多一直帮我的人感到失望。”
一阵无法形容的难过之后,陆景弈的心情蓦地变得平静。他轻轻撩开布帘,望着车窗外大雪纷飞,垂眸之间,唇角一片苦涩笑意。
“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一次,就这么一次。我……我想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