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虽有绵延数百年的根基,却多半时间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属地的广阔,朝廷兵力的缺乏,令得藩王之乱在这片土地上肆虐长达数百年;与邻邦外族的烽烟也是时断时续,烧得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
陆昭徽从父亲手中袭得帝位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乱世。
与后来的冷酷无情不同,正当盛年的陆昭徽对一切都充满热情,刚刚成为新帝不过一年,他的足迹已经遍布大半山河,只为了解民间疾苦,求得贤才二三。
彼时,论疆域范围西平当属第一,可是论国力尚不如许多邻邦小国,那些有治国之才的贤臣才子纷纷投奔异族,极少有人选择留在西平王朝贡献才智和力量。作为新帝的陆昭徽为此头痛不已,时常夜不能寐,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让西平王朝更加强大,将自己锻造成为一代明君。
就在这时,一个白衣少年笑盈盈地走进了他的视野。
时至今日也没有外人知道,当初顾风笑究竟为何而来,满朝文武只是听说皇帝接见了一个主动上门求见的布衣白丁,彻夜长谈之后更毕恭毕敬地称其为先生,一连数日潜心询问,秉烛促膝,形影不离。
七日后,西平王朝诞生了史上最年轻,也是最神秘的国师。
“顾国师的聪明才智世所罕见,别看他年纪轻轻却胸有翰墨,随便一句话都充满睿智。无论是经国主张还是前朝布政,也不管是制定律法还是抚恤安民,他总能在谈笑风生间给出最好的建议。那几年可以说是西平王朝最光辉的年代,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西平王朝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百姓们不闹了,邻邦也不敢滋扰了,借由顾国师颁布的新军法,我西平朝廷军人数从十一万迅速增至四十余万,再也不是当初危如累卵的西平。那些年,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之中过得最没用,却最为舒坦的日子。”
残余的酒香之中,苏幕遮似乎又醉了。他微微眯起眼眸,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回味着幸福的笑意,连说话的语气都慢了起来。
“圣上年轻时曾说过,他此生最大心愿就是让西平王朝雄霸中州,国泰民安,无可匹敌。似乎为了满足圣上的期冀,上天特地派来了顾国师,他们二人珠联璧合,一个妙笔三分定天下之策,一个横刀立马亲战海潮之巅,就像天生的双子龙珠,缔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顾朝夕用他的惊才绝艳一统江湖之时,血脉相连的兄弟顾风笑则走在另一条路上,所创造的辉煌丝毫不亚于乱雪阁的存在。然而与顾朝夕不同,顾风笑并不愿自己的名字时常被人提起,他总是躲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落,把所有光芒都披挂在陆昭徽的身上,安静地看着一代明君异军突起。
“顾国师神秘得很,即使他成为国师之后也没有对外公布名字,我们几个圣上倚重的老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的。不过也正是由于顾国师这种低调的行事作风,才能换得圣上的最深刻信赖,彼此毫无猜忌。”
多疑是刻印在陆昭徽骨子里的性格,唯有顾风笑这种不争不抢,默默的把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的人,才能真正得到陆昭徽的信任。
可是无论配合再怎么默契,两个人终究不是一个人,矛盾不可避免。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最辉煌的记忆结束,苏幕遮闭上眼,微微下垂的眼睑不停轻颤。
“最伟大盛世的结束,源自一个女人的出现。她……叫容苏。”
容苏,极北之地一种特别罕见,却美到令人窒息的花。
百多年前,当时的西平王朝皇帝率兵亲征,征服了极北那一片广袤的冰原。世代渔猎为生的冰原居民开始向内陆迁徙,带着他们特有的文化,服饰,习俗,却带不走被他们认为是圣洁之物的容苏花。
据说,容苏花一旦脱离冰天雪地的环境就会迅速枯萎,一夕之间化为齑粉,若是不能亲自到极北之地走上一趟,那么无论如何都无法体会到容苏花的美丽。
再后来,一位好大喜功的西平皇帝偏不信天命,非要在都城内栽种容苏花;他给了迁徙至都城的冰原居民三年时间,若是在三年之内他们无法种出容苏花,那么整个冰原族人将被屠戮殆尽。
这些传闻是否为真已经不好追究了,但当年的确有一群冰原居民想方设法在温暖的西平帝都培育容苏花,并且最终成功。为了保护得来不易的花苗,延续这冰原奇迹的美丽,冰原居民挑选出最聪明勤劳的女子日夜看守照料,并将容苏这个名字赋予她们,一代又一代,以此为名,为此而生。
汇聚天下奇观的帝都之内,年少而前途无量的国师顾风笑遇到的第一个冰原居民,就是容苏。
“冰原居民虽有不少迁徙内陆,但都城的气候着实炎热,他们并不适应,所以留在此处的冰原居民不多,但每一代都会有一位容苏留在宫中,专为照料容苏花。我从未见过容苏,事实上,见过她的人极其稀少——无论花还是人,那都是养在内宫深处,男人之中只有皇帝才能得一见的。”
在苏幕遮的记忆里,便是连陆昭徽也极少提及容苏这个名字,毕竟他不是那种喜欢风花雪月的皇帝。于他而言,女人也好花朵也罢,至多是为生活装点一些乐趣,可有可无。
但顾风笑不同。
顾风笑是一缕春风,他喜欢一切明媚且快乐的东西,他精通茶道,善于吟诗赋词,笔下的花鸟虫鱼灵动如生,山河美人风情万种。
自然而然,他也对容苏的传说格外感兴趣。
陆昭徽自是对帮自己稳定江山的国师颇为感激,偶然从顾风笑的诗句中得知他对容苏花的好奇,便利用一次私下酒谈的机会,让当时负责照料容苏花的女子,带着容苏花一同出现。
容苏和容苏花。
一个其貌不扬,一个圣洁绝美,那种对比滑稽到近乎残酷,却奇妙地衬托得传说中的容苏花更多了三分仙气。
陆昭徽对花朵没有什么研究,却也惊讶于容苏花那种洁白之中所体现的圣洁,不禁大为赞扬;他侧头看向国师兼好友,正打算大大方方将这朵花送给顾风笑时,却发现顾风笑看得痴了。
却不是对那朵花,而是对捧花的少女,容苏。
“容苏究竟怎样丑陋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她天生瞎了一只眼,左脸颊上还有胎记,平日里都用头发遮挡面颊,怕的是真容被人看见吓到了别人。”苏幕遮吐着酒气,眼神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困惑,“就连圣上也不明白,顾国师怎么一眼看到丑陋的容苏就入了迷,连世所罕见的容苏花都不在乎了,不停地用最笨拙的方式与容苏搭讪,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听到这里,步青衣总算隐约明白了几分:“原来容苏并不是什么后宫嫔妃,只是个容貌丑陋的养花女?既然如此,圣上又怎会因她与顾国师产生嫌隙?后宫三千佳丽,哪一个不是容貌才艺俱佳,至于和自己的大功臣抢女人吗?”
“只怕不是横刀夺爱这么简单。”墨归摇了摇头,“我对圣上多少有几分了解,他重视江山社稷更多过儿女私情,倘若真的和风笑前辈同时喜欢上容苏,圣上也绝对会选择留住贤臣,将喜欢的女人拱手送上。”
苏幕遮嗯了一声,又是一连串叹息:“他们三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局外人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容苏的出现,圣上和顾国师之间开始出有了矛盾,不过直到最后,顾国师仍然殚精竭虑为圣上的江山出谋划策,从未有过二心。至于圣上如何看待顾国师,这就不好说了,毕竟顾国师一意孤行将容苏从宫中偷走,这简直是对圣上的极大侮辱。”
“偷走?”步青衣和墨归异口同声。
内宫守卫森严,若非皇帝特许,寻常男子连进入都不得,顾风笑是怎样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将容苏从内宫带走?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困惑目光齐齐望向苏幕遮,然而酒足饭饱又疲惫了整整两天的广陵王,在他们二人茫然对视的时候就已经沉沉睡去,萎坐在椅中鼾声四起。
步青衣无可奈何地看了墨归一眼,无声叹口气:“来吧,帮把手。不能让他在这里睡,太容易着凉了。”
“这种事哪能劳动您青襄郡主大驾?交给我就好了。”
浓重夜色里,墨归自觉地背起广陵王送回卧房,等待步青衣仔仔细细为苏幕遮掖好被角又在床榻边静坐许久,之后才陪着她慢慢往回走。
“关于容苏的线索已经有了,等广陵王酒醒之后我们应该还能得到更多的消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你正面对的麻烦。”返回客栈的路程走到一半,墨归轻轻碰了一下步青衣手肘。
步青衣还在失神,猛然醒来,看着他露出茫然表情:“什么麻烦?怎么了?你怀孕了?”
墨归深吸口气,屈起手指想在她额头上弹那么一下,却又有那么一些不忍心。最终他放下手,只轻轻掠过她鼻尖。
“刚才广陵王说的,关于圣上要创办第一学宫那件事。很明显,矛头是指向你的,如果你接受并进入学宫,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我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你还是先离开都城为妙,余下的事情我来接手。”
步青衣听着他的话,没有争执也没有愤怒,目光平直地望着他,语气平静得有些出乎意外。
“十四年前,阁主为了保护我的安全,选择让我沉睡在冰棺之中,若干年后独自面对这冰冷的世界。如今你也想和他一样,以保护为名,却毁弃要一起走下去的诺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