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一整天的早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及至皇帝一声令下,群臣退朝,苏幕遮一双老腿已经站得发麻,需要靠人搀扶才能慢慢走动。
“侯爷就不用管老夫了,这双腿虽说有些不灵便,但还是能走动的。”苏幕遮感激地拍了拍卫钰手臂,末了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你赶紧去大理寺那边瞧瞧情况吧,缙王的事,可比老夫这双腿重要多了。要是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派人去叫我,舍得一身剐,老夫多少还是能帮上些小忙。”
卫钰客客气气朝苏幕遮一拱手:“卫钰代缙王谢过。只是这一次的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谁说不是呢?”苏幕遮嘟囔道,“什么第一学宫,什么培育贤才……摆明了就是冲我们家青衣来的。收拾我们家青衣为的什么?不还是借此打压缙王?明摆着是栽赃陷害的事,议论来议论去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是在拖延时间?好好的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招惹到那些坏东西了!”
一向老吃稳重的广陵王突然发出这么一番孩子气地抱怨,口中还一句一个“我们家青衣”,听得卫钰哑口无言,竟不知道该怎么把对话接下去。
“侯爷,终于结束了吗?”气氛略微尴尬时,江玉枕的出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僵局。年轻又忠诚的武官似乎等待已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无奈:“那孩子等了您一整天,说什么都不肯自己先吃饭,您快回去看看吧!”
“这丫头,又耍小脾气。”卫钰看似摇头叹息,蓦然变得温柔的表情里却写满宠溺,看得苏幕遮瞠目结舌。
这还是那位油盐不进的高岭之花吗?
这还是那位软硬不吃的冷傲将军吗?
今天这太阳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而是干脆就没出来吧?要不然怎么会有种没睡醒在做梦的感觉?
卫钰顾不得理会江玉枕,匆匆忙忙向苏幕遮道别后,转身飞快往皇宫外奔去。江玉枕苦笑着,歉意地朝苏幕遮一抱拳:“侯爷心中有所牵挂,许是失了礼数,还望广陵王见谅。”
“都是老朋友了,没那么多礼数可讲。”苏幕遮望着卫钰很快消失的身影,颇有些纳闷,“刚才江都尉说什么孩子,可是你们侯府上的?莫非是远亲?”
江玉枕摇摇头:“不是卫家的孩子,只是侯爷从路上捡来的,大概是流民或者乞儿。侯爷不小心撞伤了这孩子,见她似乎没有父母亲人,大概也没有地方可去,便把她带回府上照料起来,谁知这孩子可爱又特别黏侯爷,一刻见不到侯爷就不吃不喝,这不就……”
卫钰那种冰冰冷冷的性格能讨孩子喜欢,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苏幕遮也不便过多评论,捶了几下又酸又胀的老腿,在江玉枕好心搀扶下慢悠悠向皇宫门口走去。
在宫中这两天,苏幕遮可谓过得极不顺意,原本想回到王府烫壶小酒自斟自酌,对着镜子跟自己唠叨唠叨解解闷,不料在王府门前看到的两道身影让他瞬间来了精神,一下子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你们两个怎么跑这里来了?”不管心里怎么高兴,苏幕遮还是佯装不悦,“都什么风口浪尖上了,还到处乱跑,非得给我这小庙添些麻烦你们才高兴?我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招惹来你们两尊冤家佛!”
步青衣和墨归对视一眼,各自提起手中的东西,狡猾笑容如出一辙:“当然是来跑这里蹭饭了!”
桃酥饼,蟹肉羹,金锣美酒玉壶茶。
全都是苏幕遮平日里最喜欢的吃喝。
嗅着熟悉的香味,苏幕遮的语气软了几分:“提着这些粗茶淡饭来我这里换山珍海味,你们可真会打算盘!我是该你们还是欠你们的?就我这点家底,早晚被你们吃黄了!”
“吃黄还早着呢,慢慢来,我估计怎么也得三五十年吧。”
一边聊着一边笑着,步青衣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墨归,挽起苏幕遮的手臂,像任何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儿一样,扶着垂垂老矣的父亲走进广陵王府大门。墨归没有上前与二人同行,而是默默跟在后面半步远,目光温和带笑,柔柔地,看着像孩子一样把头靠在苏幕遮肩上的步青衣。
这晚的广陵王府,就连灯光都显得格外柔和。
广陵王府上上下下都对步青衣熟悉得很,见她突然回来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有几个下人红着脸悄悄跟上来,小声询问那位被她带走的女大夫可有许配人家。
曾经对她千夫所指的广陵王府,似乎已经忘了那些过去的不快,每一个人都被苏幕遮脸上洋溢的笑容感染,变得和善可亲,热情似火。
“怎么不见王妃和锦裳她们?”一番忙碌后,坐在饭桌前的步青衣发现少了几个人,不禁有些意外。
苏幕遮笑呵呵地夹起一只大鱼头放到步青衣面前的盘子里:“她们娘俩和镇之一起去寺里了。今天是吃斋日,他们要过了明早才回来。”
“怎么,你那位宝贝女儿也皈依佛门了?”步青衣自觉说话有些尖酸,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苏幕遮不以为意:“我让她去的,镇之也是这个想法。住持大师说了,锦裳她心里有魔障,须得诵经洗性,也好改一改她那些任性的臭毛病。”
苏锦裳之前的行为不只为她自己招来了祸患,也给广陵王府的门匾抹了一片乌黑,苏幕遮只是稍加惩戒,已经算是对女儿的格外留情。毕竟已经说过不再追究的话,步青衣也不便多问,不管怎么说,苏锦裳和叶氏都不在的话,她倒是能够自由一些。
与苏幕遮的闲聊可以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的,多半时间都是苏幕遮在问,问步青衣离开都城之后的经历,问她可否遇到什么麻烦,问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得上忙的。换做其他人,步青衣早嫌啰里啰嗦一巴掌拍过去,可是面对苏幕遮,她一直极有耐心的听着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甚而忘了吃碗里的饭菜。
闲事聊完之后,自然而然要回归到正事上。
“圣上对于改立太子一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这些年来前朝后宫呼声不断,圣上也曾数次抱怨太子无能,可真有人上奏说这件事时,圣上又闭口不谈了。依我看,圣上只是不想再引起什么麻烦,毕竟皇子之间为了争夺帝位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古人都已经鲜血淋漓地展示给我们看过,想来无论哪一朝皇帝都不愿看到子嗣相争手足相残的局面。”
仰头吞了口酒,苏幕遮抹把脸,皱纹交错的面上泛起一抹酒红。步青衣偷偷向墨归使了个眼色,将苏幕遮手边的酒杯换成茶杯,悄然将剩下的酒藏起。
苏幕遮并未察觉,仍意犹未尽叹息道:“说句托大的话,缙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的人品如何我能不知道?说他为了争地位残害手足兄弟我是不相信的,满朝文武必然也不相信。可是现在的风气……唉,敢于直言的人不多,敢于违逆圣上意愿直言的人就更少了!”
“您的意思是说,圣上不希望改立太子,所以也不希望缙王太过出风头,是吗?”步青衣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如果圣上有这打算,那么其他皇子应该也有所悟,在太子没有犯下大错的前提下,谁会蠢到去撼动太子的地位进而惹皇帝不快呢?”
苏幕遮一摊手表示不知。
太子虽然不得民心,目前却没有被夺位之虞;其他皇子虽各有势力支持,却很难过皇帝这一关。以这种情况来看,针对雍王的刺杀不太可能是为了争夺改立太子的机会,倒像是专门为了陷害陆景弈而设的一个局。
“若说是针对缙王,似乎又与顾容苏的说法有出入。”墨归看出步青衣的心思,低声提醒道。
苏幕遮听到墨归的话,已经醉成一条缝隙的眼睛陡然瞪圆,手一抖,碰翻了旁边的茶杯。
“你刚才说谁?容苏?!”
由于顾容苏功夫高强,像是半个飘荡在江湖的人,步青衣出于安全考虑并不想让苏幕遮也卷入其中,所以之前的交谈中没有提及。此时见苏幕遮强烈反应,她便陡然明白,想要询问顾容苏的事,也许苏幕遮才是她该找的人。
“顾容苏是我们之前遇到的一个男人,很年轻,就是他绑架了缙王,雍王的死也是他所为。可惜的是,除了他自己的言辞外我们别无证据,只能任他逍遥法外。”步青衣轻轻握住苏幕遮手背,目光直视,轻声道,“容苏这个名字,看来王爷应该听说过,能给我们讲讲吗?这个人,是否与当年突然销声匿迹的国师有关?”
苏幕遮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花了很长时间方才有所缓解。他长叹一声,疲惫地靠在椅上,轻飘飘的目光凝视虚空,仿佛沉沦在久远的记忆之中。
“容苏啊,容苏……”
突然沙哑的嗓音带着沧桑之感,一瞬将苏幕遮带回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的皇帝,还是正当盛年的新君,怀揣抱负,求贤若渴。
那年,另有一少年自城外打马而来,白衣韶华,笑若春风。
就像他的名字,顾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