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年关临近,都城也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往年的这个时间,百姓们聊的话题多半是哪家刚杀了头猪,谁家有新鲜的菜,又或者是朝宴上哪位官宦受了封赏;而这一年的话题,多得让人们有些聊不过来了。
“最近各王府都不得消停,全都加强了守备,我前几天进去送个菜都被盘问了半天。你们说说,我都给王府送多少年菜了?这还有个怀疑吗?”
“事关项上人头,那些王孙贵族敢掉以轻心吗?你看看雍王,守卫那么森严都被人摘了脑袋,谁敢大意?”
“要我说这缙王也是手段蛮厉害的,你说他连面都没出,就这么轻轻松松把雍王给办了,还跟他沾不得一点关系,手段实在是高啊!”
“你在那胡说什么呢?缙王是那种人吗?人家缙王每天为咱们判冤决狱,对普通百姓都是嘘寒问暖的,哪里会是你说那种卑鄙小人?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拉倒吧你,就你还傻了吧唧相信缙王是好人。普天之下,哪个皇子是干干净净的?不都为了争老子的皇位抢破了头吗?就算为百姓办事,那也是为拉拢人心给脸上贴金,还真以为人家把你当回事儿?”
西市上,一群蹲脚力的挑货工聊着聊着便吵了起来,已经是这条街上见怪不怪的风景。一墙之隔的客栈内,步青衣对街上的种种流言听得分外清晰,不觉得意外,却满心感慨。
“听那些话是不是心里很不爽快?”不知何时,墨归出现在她身边,一只水灵灵的大苹果送到她面前。
“替缙王感到不值罢了,明明是个心怀百姓的好贤王,在别人口中仍逃不过自私自利的帽子。”步青衣接过苹果狠狠咬了一口,百无聊赖道,“有时候想想,人言可畏,比人言更可怕的却是人心。那些人觉得你好的时候,你便是干尽恶事也不会有人埋怨;那些人若是觉得你坏的时候,你把心肝肺掏出来给他们看,他们也觉得那红是假的,黑才是真的。”
墨归轻声叹口气,将敞开的窗子关上,哥觉得外面吵吵杂杂的议论之声。
“眼不见为净。不过你也没必要太过郁结,不是也听见了吗?还是有很多人在为缙王据理力争的。他为百姓做的那些事,总有人会看见,有人会记在心里,有人会为他求一个公道。”
公道二字于市井之间尚可寻觅,可朝堂之上呢?在顾容苏一番安排之下,无数明面上的矛头都指向陆景弈,这种时候有几个人会坚定地相信他,支持他?又有谁会为了洗脱他的冤屈四处奔走?
步青衣很想去做这件事,卫钰和陆景弈却坚决拒绝。仔细想一想,由她出面的确也不合适——在刻意营造的假象之中,她正是那把由陆景弈亲手握着,凶残刺向雍王等手足兄弟的利刃,作为凶器去为主人申冤,谁信?
又何况,她现在的境地也不是很妙。
“大理寺审过缙王之后,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你,想好要怎么应答了吗?”
“除了如实回答,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步青衣三两口啃完苹果,随手一抛,果核稳稳地掉入簸箕内。她擦了把嘴巴,双肩一耸:“幸好你撬开了那两个府兵的嘴,现在雍王府那些士兵几乎没有人敢说假话,他们足可为我作证,雍王被杀的时候我并不在场。至于安王和卫王,有雍王府的事情在先,想来这两座府邸的士兵也不会胡乱说话,毕竟想要栽赃我的代价是很大的。”
回想雍王府那两个士兵表面上毫无伤痕,实际上却被吓破了胆的模样,步青衣就在心里暗爽。
墨归逼问真话的手段,岂一个精字了得?
“对了,你那边的事办的怎么样?”步青衣这才想起,墨归原本是要外出办事的。
“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比起来,我那些事简直太简单了。”墨归揽着步青衣肩头回到桌边坐下,面色淡然道,“我已经放了话出去,从此世间再无东阳王世子,也无裴墨归其人;从今往后,世上多了一个乱雪阁的副阁主叫墨归……挺帅的那种。”
步青衣抬手一杯茶朝他脸上泼去,毫不意外被他敏锐躲过。事实上她觉得其实泼到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他脸皮那么厚,应该不怕开水烫。
长时间闷在客栈里让步青衣的心情十分不悦,看看窗外天色还早,稍作犹豫后她地站起身:“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墨归单手托腮拄着桌子,目光追随着她瘦削背影,云淡风轻道:“广陵王还在宫中奔走忙碌,即便去了广陵王府你也找不到人。”
步青衣陡然停住脚步,带着几分懊恼回头:“就你话多!”
都城虽大,她能去的地方却很少,特别是在这种多事之秋,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带去一场不小的争议。如今不怕遭她连累,她又十分想去的地方,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广陵王府了。
想去看一看那个老奸巨猾,一辈子奉行明哲保身之道,最后却无可奈何又可爱地栽在一个小女人手中的老头子。
“我有些想家了。”
步青衣转过头去,背影轻轻颤了一下。
墨归知道苏幕遮对于步青衣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些日子来年过半百的广陵王为了查明栽赃在步青衣身上的污水,到底经历了多少坎坷与波折,磨破了多少次嘴皮子。
这么欢喜冤家似的一对父女,也是时候见一见,解一解思念之苦了。
“我陪你去。”墨归起身,口吻不容拒绝。
“……随你。”步青衣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停顿,而后缓步走出房间,离开客栈直奔广陵王府。
此时的广陵王的确还在宫中没有回家,除了担心步青衣再次被栽赃陷害外,他也忧虑于针对陆景弈的不实传言,所以从前一晚开始就一直停留在宫中,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休息。
“圣上万不可偏听偏信,千万种说法都只是揣测而已,哪能凭此就定缙王的罪呢?圣上若是亲眼见到现在的缙王就知道了,这些日子他被囚禁着实吃了不少苦,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若不是救治及时还不知道性命能不能保住,哪有人这么折腾自己的?”
“广陵王难道不知道苦肉计三个字吗?若是有囚禁自己摆脱嫌疑的打算,饿上几日再多几道伤口,不是很合情合理的设计?人都说缙王是极聪明的一个人物,凭他能力,被囚禁这么长时间竟然还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广陵王扪心自问,这话你相信吗?”
终于恢复的早朝上,甫一见面便开始唇枪舌战的苏幕遮和裴赞各自据理力争,也都有各自一方势力支持,竟是势均力敌,平分秋毫。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冷眼旁观,看上去是在仔细听取两方意见,实则他心下早有决断。
“此时大理寺正协同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在此之前任何传言都做不得准。”终于听得腻了,皇帝开口打断了两方。他微微一抬手阻止了欲言又止的裴赞,目光转向苏幕遮:“朕正有件事想要问光广陵王——青襄郡主与你之间还是父女关系?朕听闻,她似乎与那些江湖草莽走得很近,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苏幕遮心头一凛,连忙拱手道:“圣上有所误会,青衣这孩子与江湖人士虽有往来,实则却与东阳王相同,不过是放不下过往关系罢了,事实上已经算不得什么江湖人士。近来臣疏于管教,许是她又有什么做得过分的地方,待臣回家必定严加训斥,绝不让她再任性而为。”
“如此自是最好。”皇帝飞快地瞥了裴赞一眼,故意放慢语速悠悠道,“说到这些不听话的晚辈,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早些年朕也说过,如今盛世太平,无论王孙贵族还是官宦之家的子弟千金们都是抱着安逸出生的,一个个不思进取,只会贪图享乐,长此以往我西平王朝必定青黄不接,缺少可继承大业之人。当时有人献了一条计策,朕觉得颇为精妙,今日便拿出来与众臣讨论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多日来的话题都是围绕陆景弈展开的,今天怎么说着说着跳到对那些纨绔子弟们的教育上去了?苏幕遮明白其中有什么不自然,却想不通皇帝究竟是何用意,直到皇帝把那条所谓精妙的计策娓娓道来,苏幕遮才猛然醒悟。
“这计策的核心是打造第一学宫,网罗天下之贤才为师,悉心施教高门子弟,让他们无论从德行还是才艺智力,又或者是治国之策上都能得到最好的教授,成为日后养我西平国威的后备人才。不过这是一门大计划,所要教授的课程庞杂而又深邃,须得拜入门中的学子们夜以继日潜心钻研。以现在这些晚辈贪玩的心性,依朕看,就只能断了他们出门游玩的可能,把他们集中到一处,关起来闭门严教了。”
皇帝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
哪个官宦之家不希望膝下子女被皇帝青睐呢?那些没有世袭罔替的人家,男儿们总要建功立业才能保住如今荣耀;那些寄希望于族中出现妃嫔荣升皇戚的人家,则希望女儿们接受到更加正统的礼仪教育,找个机会入了皇帝的眼。若是皇帝提议这个第一学府一开,必定一群纨绔千金们蜂拥而来,怕是会挤坏了学宫的门槛。
偏偏这么一群人之中,有人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凑这个热闹。
如苏幕遮。
倘若要被送进第一学宫的是苏锦裳,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可眼下他最清楚不过,步青衣已经是皇帝的一块心病,这个第一学宫在此时设立,恐怕皇帝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储备什么贤才,而是打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囚笼。
专为步青衣而设,将她封存于其中的庙堂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