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衣在外面奔波忙碌时,铅华总是睡不安稳,稍有响动就会惊醒。这天夜里也是一样,照顾秦川睡下后她早早熄灯休息,却一直睡不踏实,听到对面房间传来开门声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前。
“都什么时辰了?再忙也得睡觉吧?”一开门,铅华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啊?什么?”步青衣茫然转身,脸上仍残留着片刻前心不在焉的痕迹。
铅华仔细打量一番,有些纳闷:“你脸怎么这么红?着凉发热了?还是刚才和世子殿下做了什么不可明说的事?”
步青衣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辩解之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的确有些发热。
有些东西是无法控制的,比如一件事的发展,比如名为感情的该死的东西,又比如面对墨归炽热双眸时,她突然变得剧烈的心跳。
考虑到铅华对撮合她与墨归的狂热,之前步青衣并不是很想与铅华谈论有关他的事。然而这一晚,不知道是不是喝进腹中那十几杯酒作祟,她突然有了想和铅华聊一聊的冲动。
“铅华,和关联在一起时,你有没有那种……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就是他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做了一些……一些很亲近举动的时候,诸如此类的。”
“当然会有,没有这种感觉的话,两个人怎么会想要在一起呢?”铅华敏锐得像是个名捕,她眯起眼睛,审问犯人似的打量着步青衣,“什么情况?你这颗顽石终于开窍了?还是他霸王硬上弓了?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应该做一顿丰盛的晚宴去给世子殿下庆祝!”
步青衣翻翻白眼:“我那时喝醉了懂吗?醉酒脸自然要红。”
“放屁,你当我没见过你喝酒吗?鬼扯呢!”铅华的白眼比步青衣翻得更大,嗓门也更大,“你摸摸你自己的脸,现在还红得跟猴腚似的,吹牛时千杯不醉的酒量呢?让狗吃了?”
论吵架的气势,步青衣平生所遇之人中没有能够与铅华较量的,在她面前无论是心平气和讲道理还是泼皮无赖耍酒疯,最终结果都是惨败。
再次被残酷现实教育的步青衣败下阵来,靠着墙壁嘟嘟囔囔道:“吵什么,大半夜的把人都吵起来了。”
“是我想吵吗?不是你非要气我?”铅华叉着腰,一副当之无愧的母老虎气质,“你要是想跟我聊那就坦荡些,别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磨磨唧唧的。不就是喜欢谁不喜欢谁那点事吗?老实说出来我能把你吃了怎么着?你要没那胆子,干脆我去帮你说!”
“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步青衣连忙捂住铅华的嘴,紧张地向其他房间看了看,一把将铅华拉入自己房中。
为了方便互相照应,众人都分散住在客栈的二层,在走廊中稍微大点声说话,每个房间都清晰可闻。步青衣可不希望,这种私密谈话变成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笑料。
天气渐凉,铅华早为步青衣的房间点好火盆,此时温温暖暖的十分舒适。嗅到步青衣身上残留的酒味,铅华本想倒杯茶她醒醒酒,不料步青衣一见到茶杯立刻脸色发青,按着胸口作势欲呕,拼命挥手示意铅华把一干茶具都挪到最远的角落。
“他是把你怎么了?”铅华对不经意的反应大感兴趣,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喜闻乐见。
步青衣苦恼地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他倒没把我怎么样,只不过是给我灌了个水饱,听到茶字都觉得恶心。”
铅华当机立断热烈鼓掌。
步青衣已经习惯了她胳膊肘朝外拐的种种行为,只能视而不见,愁眉苦脸叹口气:“铅华,你有没有觉得我特别矫情?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又给他出难题。”
“有啊,早就觉得你矫情了。”铅华毫不客气地点头给予认可,“不过俗话说的好,千金难买我乐意。他那么喜欢你,应该不会在乎你这些臭毛病,要不然他早走了。话说回来,你要是能把自以为是我行我素的毛病改掉,他应该会更喜欢你;我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特别想打你一顿了。”
步青衣下意识往墙角缩了缩。
她是个杀手不假,可铅华是个比她更加凶暴,莫得感情的灵魂杀手。
“道理上讲,你们两个人的事,旁人没资格插嘴。可我是看着你们一路走过来的,他怎么对你,你又怎么待他,我比谁看得都清楚明白。说句公道话,你不希望对他的感情有半点杂物,这没毛病;可是非要跟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设定条件,这就有些过分了。”
铅华缓步走到床前,挨着步青衣坐下,唇角带着微笑,目光却有些飘渺。
“我以前也经常觉得,感情是件非常复杂麻烦的事情。可是遇到关联后我才发现,其实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就够了,何必计较得那么清楚呢?和他在一起时,我会感觉到开心,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幸福,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也能理解你在一些事情上的执着,让你活得像个普通人一定很难吧?不过至少,你可以把感情变得简单一些,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人生得一知己,相携共白首,这就够了。”
说这些话时,铅华的眼眸里有种柔柔的光泽,似溪水,似云霞,似山涧里悄无声息的流岚,明明没有颜色,却美的让人心醉。
“简单一些吗?简单这两个字,似乎很难做到。”步青衣一歪头,靠在铅华肩上,轻轻闭上眼,“这条路走到现在,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我原以为自己做的没有什么错,今天却突然发现,那些我自认为的正确,对他来说却是种折磨。铅华,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你有没有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无论是你和他都不自由,明明两情相悦,却被你加了一层屏罩进去,只能看着对方互相自我折磨。”铅华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拍了拍步青衣的膝盖,语气明朗几分,“你也没必要太纠结这件事,从今天开始对他好些不就行了?感情发展是自然而然的,他会为你而强大,你会为他而温柔,任谁都无法阻止。你看,自从和关联在一起之后,我就懂得了该怎么去温柔。”
步青衣抬起头,愣愣看着铅华,脸上带着诧异至极的表情:“铅华啊,深更半夜的,咱们不讲鬼故事行不行?你温柔起来挺吓人的。”
墨归收拾完毕准备回房休息时,才一踏上楼梯就险些被飞奔下来的步青衣撞飞,铅华手中拎着一把扫帚,满面怒容紧跟步青衣身后,看样子马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早就习惯了这幅场面的墨归笑着摇摇头,提着袍子上了楼梯,抬眼便发现本该睡下的秦川正面对他站在走廊中,手中拄着拖把当拐杖。
“秦伯,感觉好些了吗?”墨归上前想要搀扶秦川。
秦川微微抬手躲开墨归的搀扶,沉着脸转身回到房中,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纵然身体不便行走,虚弱不堪,他的听力并未受到任何损害。加之整体结构均为木制的客栈并不隔音,步青衣和铅华的吵闹也好,在走廊里的短暂争执也罢,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铅华说的没错,感情这种事历来水到渠成,没有谁能够阻止。
可是已故之人那份沉甸甸的感情就不重要了吗?原本有生的希望,却将存活下去的机会让给步青衣,忍受多年折磨后在等待中死去的顾朝夕,谁能来偿还他的情痴?
秦川心中怒火升腾,这种怒意源自墨归对步青衣表达出的爱慕之意,燃烧的数月之久,越烧越旺。
火焰烧到最尽头,终会熄灭。
已过盛年的皇帝身子里那股火渐渐弱去,难熬却不致死的慢病长期折磨着他,令得他本就不怎么好的脾气愈发暴躁。
“朕不是说了吗?若无要事不予接见!周集,你这耳朵长在脑袋上是不是多余了?!”
周少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圣上息怒,圣上保重龙体……老奴把该说的都说了,可那青襄郡主就是不听,非要老奴转告圣上,她就在外面等圣上召见。”
没有哪三个字比步青衣的名字更让皇帝头痛,他本想避着不见,却又耐不住整日关在寝殿中。仔细想想,若是出门却与步青衣撞见,倒不如忍着厌恶先见她一面,少落她手中一分把柄,便能少一分事端。
“让她进来吧。”烦躁地挥挥手,皇帝放弃了躲藏。
步青衣这日一身艳红窄袖长裙,及腰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随意扎起,看上去颇有江湖儿女的飒爽英姿。只是这种做派在皇帝看来仿佛是在宣战,尤其是在她开门见山一句暗含讽刺的祝贺之后。
“逼得东阳王亲手杀死亲生骨肉,这可是个不错的警告,恭喜圣上又能高枕无忧一段时间了。”
没有旁人在场的寝殿内,步青衣抓起果盘中的苹果咬了一大口,未等皇帝开口便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全然不把皇帝的威严放在眼中。
皇帝强忍怒气,面上一片冰冷:“别以为朕不知道,东阳王儿子造反一事完全是你一手策划,你是在借朕的手报私仇!”
“那又如何?圣上假借他人之手杀人,可要比我早上十几年呢。”步青衣索性翘起腿,慵懒靠坐。
皇帝没有反驳或是发怒,步青衣如此挑衅的话反而让他变得冷静,开始仔细打量步青衣。
他隐隐觉得,事情正如裴赞预料那般发展。
步青衣,似乎要向他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