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经过片刻的安静之后,终于又有了交谈声。
“我们的关系不至于如此,当年与顾阁主合作时,我还是很欣赏他的才能的,也颇为佩服你们这一群功夫精湛的高手。”
皇帝没有追究步青衣种种无礼行为,反而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步青衣注意到,他的话中没有再以朕自称,这种拉近关系的做法显得十分刻意。
步青衣不动声色道:“没有圣上赏饭吃,我们哪里有闲暇研究功夫呢?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圣上。”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套了。”皇帝在半榻上坐下,端起参茶饮了一口又放下,“我与顾阁主十分聊得来,若非身份限制,不便明面示人,我真有几分想与顾阁主结拜兄弟的打算。步姑娘是顾阁主最亲近的人之一,当年他也与我说过不少步姑娘的事。如今想来,总是唏嘘不已,只能感慨天妒英才……”
皇帝的话未说完,步青衣云淡风轻,似是随口打断:“不是天妒英才,而是人心鬼诡。奇怪,圣上还不知道吗?当年阁主遭到背叛暗袭,因此受伤病故,此事全是裴赞所为。”
“真的吗?我只是先前从步姑娘你口中听到这种说法,并未信以为真。”故意做出一副捶胸顿足状的皇帝长叹感慨,“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执意要置裴赞于死地。不过我还想多问一句,步姑娘可有真凭实据?可别只是听信了谁的传言,没弄清事实情况下错怪了无辜之人。”
皇帝的话摆明是在推脱责任,字里行间满满都是“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与我无关”等暗示。然而步青衣记得清楚,当初她找到皇帝表述自己与裴赞之间的恩怨时,皇帝可不是这副虚假的惊讶表情,裴赞与顾朝夕之死之间的关系,皇帝绝对早就心知肚明。
一国之君,躲什么?骗什么?怕什么?
皇帝越是伪装得与己无关,步青衣就越发认定,裴赞当年的背叛行为,极大可能与皇帝有关。
抬手将啃完一半的苹果丢到地上,步青衣站起身,面上带着毫无温度的笑容看向皇帝:“今天我就是来打个招呼,告诉圣上我回来了。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再多打扰未免不知趣,还请圣上好好休息,务必保重龙体。我还在追查当年乱雪阁遭到背叛的真相,一旦发现有其他人与裴赞勾结,我必会手刃仇人,为阁主和乱雪阁报仇。届时还请圣上高抬贵手,别像上次一样糊里糊涂地把我给抓了,到时候阁主泉下有知,怕是难以安分。”
“我早说过,你们江湖上的事我不会干涉,这是我与顾阁主当初约好的。不过要是涉及到什么朝廷官员,还是希望步姑娘能提前打声招呼,免得我这面子上过不去。”
面对皇帝十分客气的回答,步青衣一笑置之,微微低头行了个礼,转身扬长而去。
步青衣才一走,皇帝立刻变了脸色,一迭声唤周少监进入寝殿。
“拟旨!调集北衙禁军,加强宫中守卫,特别是皇城墙四周,务必派人严加看守,防止贼人宵小翻墙而入!”
周少监诺诺称是,皇帝却还是一副忐忑不安模样。在殿中踱步数圈后,皇帝又一抬手,面色阴沉道:“想办法联系上东阳王,让他立刻来见朕!”
皇帝的紧张惊惶,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步青衣也已经了然于心。此番接触后她更加确定,皇帝绝对是当年裴赞背叛一事的知情者,至于裴赞是否因皇帝怂恿才痛下杀手,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行。
毕竟事关一朝天子,牵系整个西平百姓,她不得不谨慎以待。
满脑子都是复杂思绪的步青衣并未注意周遭,正快步疾行于冷清无人的宫道时,一道小小的身影陡然从岔路口窜出,她来不及反应,与那道小小的身影撞在一起。
“哎呦……”那道瘦小的身影跌坐在地,发出一声低吟。
步青衣见被撞倒的是个年纪尚幼的小女孩,连忙蹲下来关切询问:“很疼吗?有没有伤到?”
“脚,脚扭了一下。”小女孩一只手揉着眼睛,泪花闪闪,表情颇为委屈,“姐姐,我脚疼,不敢站起来了。”
那孩子皮肤白皙娇俏可爱,一双大眼睛生来就带着几分让人疼惜的纯洁柔美,就连一向不太擅长照顾孩子的步青衣也无端生出几分喜爱之情。
“你就住在宫里吗?哪个宫殿?我背你回去。”步青衣转身背对女孩,拍了拍自己肩头。
小女孩吸着凉气爬上步青衣的后背,想了想,小声道:“我住在容娘娘的松香园……姐姐,你知道松香园怎么走吗?”
步青衣才要迈出的脚,一下僵在原地。
别说松香园,就是走出皇宫的大路她都是勉强记住的,寻道问路一向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
小女孩发出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唉,姐姐,你还是按我说的走吧。”
在小女孩的指挥下,步青衣走在陌生的宫中小路上,转来转去,绕前绕后,走了快半个时辰仍未找到松香园。
“松香园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远着呢,不过再走一盏茶的功夫肯定就到了。”小女孩伏在步青衣背上,信誓旦旦道。
走了许久,步青衣倒不觉得累,只是有些无聊,见到小女孩并不怕生且十分善谈,她便有一搭没一搭与那孩子聊了起来。
“既然住在宫里,那你应该是个小公主吧?”
小女孩儿搂着步青衣的脖子,甜甜道:“嗯,圣上是我爹爹,但他不让我叫他爹爹。我叫陆轻诺,九岁啦。爹爹说我年纪还小,没有给我封号,所以姐姐叫我阿诺就好。”
陆轻诺……轻许诺言吗?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好像有那么一股怨念的味道呢?
“阿诺,你和你娘为什么住的那么远?我见其他嫔妃宫殿都在圣上寝殿附近。”
“阿诺没有娘亲了,娘亲在阿诺三岁时就跳了井。”阿诺在步青衣身上动了一下,语气却还是那样活泼,似乎并不为娘亲的死而伤心。
步青衣心头一动,不是个滋味:“那你现在和谁住在一起?”
“就是我刚才说的容娘娘啊!嗯……大家都叫她容嫔。容娘娘跟我娘亲特别好,一直是她在照顾我。不过爹爹不喜欢娘亲,也不喜欢容娘娘,好像也不太喜欢阿诺,所以就让阿诺和容娘娘住在最远的松香园,这样平时就见不到我们两个,爹爹也就不会心烦啦!”
阿诺孩子气地诉说着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听着步青衣眉头紧皱。
都说女人嫁入宫中是享福去了,可有谁想过那些不得宠的嫔妃心境如何,生活又是如何?像是阿诺母女和那位容嫔,被人嫌弃地丢弃在皇宫一角,仿佛任他们自生自灭一般,这样的生活又哪里比得上寻常百姓?
阿诺的母亲不知是何想法,但是苦了阿诺这孩子,也不知道她长大之后又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对了,姐姐还没告诉阿诺,姐姐你叫什么名字?”阿诺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似乎非常喜欢步青衣。步青衣告诉了阿诺她的名字,令得阿诺更加兴奋:“呀!原来你就是青衣姐姐!”
“你认识我?”步青衣放慢脚步,微微惊讶。
“当然认识,缙王哥哥总是跟阿诺说起青衣姐姐。”
步青衣倒吸口气:“缙王……你和缙王关系很好?”
“嗯,缙王哥哥对阿诺特别好,阿诺喜欢缙王哥哥,和喜欢青衣姐姐一样!”阿诺用力点头,马上语气里又多了几分委屈,“不过阿诺已经很久没见到了见到缙王哥哥了,青衣姐姐最近有见到他吗?”
步青衣当然知道,陆景弈失踪了。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对阿诺开口,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在阿诺这个年岁,脑海中不该有太多的阴暗与不幸。
“缙王总是很忙,也许他只是没有时间来看你。”步青衣轻声撒谎,些许心虚。
“没时间来也没关系,只要缙王哥哥照顾好自己就好。”阿诺顿了顿,又道,“青衣姐姐再见到缙王哥哥时,能替阿诺带一句话吗?太子哥哥、安王哥哥、卫王哥哥还有雍王哥哥都在找他,大家都很担心缙王哥哥呢。”
步青衣的脚步猛地顿住:“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缙王?”
“是听监所里那些护卫哥哥说的,我经常跑去监所玩,有时会偷听他们说话——姐姐可别去告状呀,不然以后他们就不让阿诺去玩了。”
监所是宫内外消息汇聚之地,包括陆景弈在内,各个王府都会派心腹到监所收集、交换信息。阿诺口中的护卫哥哥,应该就是个王府派到监所的心腹,他们私下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不过这个意外得来的消息,显然与墨归打探到的消息有所冲突——倘若陆景弈真的是被雍王暗中囚禁,那么雍王应该没道理派心腹去监所打探。
或者,这是雍王府的混淆视听之计?
步青衣的心头蒙上一片疑云。
“阿诺,怎么又到处乱跑?”
步青衣正暗中思忖时,一位妇人快步走到近前,将阿诺从步青衣身上接下。
“容娘娘,这是青衣姐姐,缙王哥哥常提起那位。青衣姐姐,这就是照顾我的容娘娘。”阿诺热情地介绍道。
容嫔客客气气与步青衣打过招呼,敦促着阿诺快点回去。步青衣心中虽有疑问,但容嫔在场也不好多说,况且一个孩子的话也没必要太往心里去。
步青衣勉强笑笑向二人道别,转身走出数步远,忽而听得一声低语从身后远远飘来。
“明面上看着越简单的事,实际上就越复杂。”
步青衣猛然回头,容嫔正拉着阿诺的小手往远走去,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异常。
细思之下,可就不太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