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看似平和的一天,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贩夫走卒仍在走街串巷叫卖,花街柳巷莺歌燕语照旧,官宦人家的门阶也沿袭着千百年来的传统,鸿儒可踏,白丁莫入。
在百无聊赖的高门权贵看来,这天也就有那么一点点非同寻常——素来不愿与人走动的高岭之花,高不可攀的清冷白衣侯,居然主动登门了!
不过卫钰到各位权贵家拜访所为目的,让众人破有些哭笑不得。
“宅邸占地?下人数量?这……”
“只是问问罢了,想做个参考,不必多心。”卫钰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泰然自若,“我打算拓一拓宅院,换些风景,再置备些下人来忙活宅中杂物。现如今府上都是些大老粗,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看着心烦。”
“哦哦哦,原来如此……”
一群人就这么被蒙蔽过去,放心地报出自家宅邸大小等讯息,有几个还殷勤到要为卫钰提供木材、土石、工人,就差把自家的宅邸双手奉上。
帝都之内非富即贵,登门拜访又不能问个问题就走人,少不得要寒暄几句再假惺惺聊些闲事。这么一圈跑下来,即便只挑选宅邸较大的人家询问一番,也足足花了卫钰一整天的功夫。
暮鼓敲过,已到宵禁之时,卫钰仗着身份可自由穿行于坊间,却偏偏要挑选无人之处,躲避那些喧嚣吵闹。
他一向不喜欢热闹,甚至觉得三五知己都太多,朋友这种东西,有一个就够了。
就那一位,还是儿时主动贴上来黏着,慢慢才习惯当做朋友的。
想起唯一的好友此时不知身处什么景况之下,也不知道是否有受伤,卫钰有些烦躁。他踢了踢马腹加快速度往侯府赶,途经一处偏僻街巷时,余光瞥见巷子里一只竹筐动了动。
都城之内,家家户户都在巷子里放一口竹筐,有什么剩饭剩菜、垃圾脏污都倒进筐里,次日天亮之前有骡车一并收走处理。
这些废弃杂物里,可不包括活物,特别不包括露出半只脚的人。
宵禁铁律之下,是谁敢在深更半夜于两方之间的街巷走动?
联想到近来发生过几起纵火案,历来责任心极强的卫钰立刻勒马停步,紧盯着竹筐一声怒喝:“什么人?出来!”
竹筐原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移动,卫钰的怒喝响起后,竹筐突然停了下来,却又在短暂的无声停顿之后突然加快速度,跌跌撞撞朝巷子深处挪去。
那竹筐比膝盖高不了多少,移动起来却很快。卫钰猜测,里面藏着的人蜷缩起来还能行动如此快速,想来应该脚下功夫不俗,或许也和步青衣一样,属于江湖中人。
他来不及仔细思索,脚下一抬松开马镫,借着蹬踏的力量一跃而起,凌空转身后稳稳落在巷口地上,拔足向移动的竹筐追去。
纵是那竹筐移动飞快,却终不及卫钰的速度。在卫钰那两条大长腿的穷追不舍之下,滑稽的竹筐不过十余步便被他追上。想起那几场纵火案里无辜枉死的百姓,卫钰怒火中烧,抬起一脚向前踢去。嘭地一声响起时,竹筐离地飞起,打着旋向前方跌落。
然而竹筐未落之前,卫钰已经有了悔意。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竹筐里传来了一声低低惨叫,且绝非男人的声音。
怜香惜玉不是他的性格,但对女子下手太过狠毒也不是他的作风。卫钰见竹筐落地后又滚了十数圈,连忙追上前去用脚踏在竹筐上止住去势,而后单手抓住竹筐边沿,用力一扯。
竹筐下藏着的人,终于露出面容。
嘶地一声,卫钰倒吸口凉气,慌慌张张蹲下,脸上满是愧疚与慌乱——那竹筐之下哪是什么纵火犯,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啊!
卫钰那一脚用了足有六分力道,对一个孩子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的。幸好套在外面的竹筐起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否则那孩子非得当场毙命不可。
不过饶是如此,被踢中的孩子仍然伤得不轻,脏兮兮的小脸上刻满痛苦之色,一缕殷红血水顺着口角流下。
“疼……”孩子带着哭腔,下意识发出呢喃。
“别哭,你别哭……我看错了……你……很疼啊?你别哭了啊……”
人高马大的卫钰最不擅长应付孩子,他立刻乱了阵脚,连话都说不清楚。四处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忙,卫钰一咬牙将那孩子抱起,飞快跑出巷子骑上马,一骑绝尘,朝着侯府飞奔而去。
蜷缩在卫钰怀中的孩子开始神志不清,枯瘦的小手紧紧抓住卫钰衣襟,紧闭的养眼不停颤抖,不断流出的泪水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刷出许多道泪痕。
“娘……哥哥……别打……娘……”
孩子的呢喃声越来越小,卫钰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这孩子,太轻了。
卫钰几乎能摸得到孩子脊背上嶙峋骨节,那副小小的身躯如同被一层皮包裹的骨架,瘦得惊人。他越发紧张难受,心里像是有一架行军鼓不停在敲打,每一声都加重一分悔恨。
倘若这孩子因为他的误会而死,他要如何向孩子的父母亲人解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时鲁莽……
卫钰这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慌张过,以至于他抱着那孩子一脚踢开侯府大门时,所有府兵都愣愣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马上去找个大夫来!”卫钰一声低吼,而后直接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房间放在床榻上,不停地揉搓那只无力的小手。
宵禁之后,想要请大夫登堂看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提出要求的人是白衣侯,那么这件事就没有容易或者不容易的说法了。半个时辰不到,在宫中任职的医官就苍白着脸色,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战战兢兢来到床榻旁。
诊过脉后,医官的话给卫钰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孩子可是狠狠摔了一跤?五脏有些震荡,但没什么大碍,补药跟上再注意些饮食,有个百日就能痊愈。”医官见卫钰脸色稍霁,稍作犹豫又小声道,“不过这孩子长期饥饿困乏,身子虚得很,直接用补药怕是会适得其反,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还是通过药膳来调节。”
“需要哪些补药,该做成什么药膳,你尽管列出方子来。”卫钰的视线始终离不开那孩子,顿了顿又补充道,“药材只管捡好的,不用替我省钱。”
医官连连点头称是,弯下腰在桌上写了半天,足足练了数十种药膳之后,这才抹把汗,如释重负松口气,得到卫钰的允许之后离开。
卫钰屏退众人,独自坐在房中陪着昏睡的孩子。过了也不知多久,凤栖敲敲门走入,将一托盘的饭菜放在桌上。
“医官已经说过她没事,你就别在这里死守着了,是找缙王的事不重要?还是步青衣那边不紧急?你总是这样,心里没个轻重缓急。”凤栖坐在桌边,微带斥责的语气显露出她此刻心中不满。
卫钰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想到这孩子差点就被我害死,我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你看看她,瘦得像根柴火,哪里经得住我那么用力一脚?我真是犯蠢,怎么就不能冷静些,先确定一下情况再出手呢?”
“行了你,埋怨起自己没完没了吗?”凤栖走到床榻边,用里拉扯卫钰衣袖将他拖到桌旁。把饭菜推到卫钰面前,凤栖的口吻中带着几许命令味道:“先把这饭菜吃了。你从早忙到晚,一口饭没吃过吧?我看你现在的状态还不如那孩子。”
卫钰叹口气,抬起筷子仍是难以下咽。
找到陆景弈之前,他是没办法安下心过平常日子的。凤栖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也不硬逼他吃饭,端过饭碗舀了一勺清汤在碗中,低头细细捣匀:“玉枕已经回来了,他说客栈收拾妥当,步青衣和墨归今晚就在那边住下。你且把今天打探到的情况告诉我,等下我往客栈那边走一趟,他们大概还在等着你的。”
卫钰沉默半晌,放下筷子叹口气:“我还是写下来吧,免得你记不住。”
“少来。”凤栖毫不客气反驳道,“你以为你亲笔写下来,日后闹出事就连累不到我吗?还是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眼看你一个人背锅却不敢站出来的胆小鬼?”
“我……”
凤栖打断卫钰的迟疑不决:“别磨蹭了,有这时间我已经被记下好几条消息。”
比起妹妹凤落,凤栖做起事来更加雷厉风行,洒脱果断,人前强势高冷的白衣侯在她的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深夜时分,凤栖脑子里带着卫钰打探来的消息,只身一人来到亮着微光的客栈,重重叩响客栈的门。
开门的是墨归,还不等他开口与凤栖打招呼,凤栖先冷着脸一把将他推开,仿佛见了仇人一般。
“我欠他钱吗?”墨归看着似笑非笑的步青衣,似是有些无奈。
“欠钱还是欠人情,谁知道呢?”步青衣意味深长道了一句,侧身将凤栖请入堂中。
记忆力极强的凤栖顺畅而流利地将所获消息复述一遍,步青衣一边在纸上记录,一边勾勾画画,最后只剩下七八行字。
“如果我没猜错,幕后主使应该就是这些势力其中之一。”重新誊写名字后,步青衣将那张纸小心翼翼收好,长舒口气,“明天开始,要好好把这几家扒一扒皮,看看究竟是谁在后面捣鬼。”
“正事都说完了吧?”凤栖斜倚着门框,冷眼看向步青衣。
“算是吧,毕竟能谈正事的人还没到场。”步青衣一耸肩,“怎么,你找我有事?需不需要找个地方谈一谈?”
凤栖又是一声冷笑:“我对你可没什么兴趣,要谈,那也是找他——”
话音甫落,一道寒光铿然而出,画出一道流利的弧线之后,静静地悬停在墨归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