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渊和小菡两人在车中谈笑雅俗,不知觉时间流逝,马车驶入阴凉处,慢慢停了。下车才知,这里背靠大山,借着阴影方得以乘凉。姜斌还是一眼一板的愣在一旁,小菡已经跑过去与小姐一同处事,似乎在地上搜寻着什么。
齐知渊不急于一时,倒想先观察一下此地何地。走出两三步,让东西给绊了脚。
还是挺大一朵的,摘下来,发现又不像是花。拿近眼前,只分明了它质若冰晶,形如花卉。在太阳下一晒,很快就有清凉的细流顺着手往下滴,不久整朵花就消失无形了,留在手里的只有经久不衰的清馨芳香。
真是太神奇了,他回头去看那忙碌的两个姑娘,劳有道,得知偿,估计此行不虚。临近悬崖,他随意瞧了一眼山下的紫陌城。
从远处看,紫陌城实在渺小,就连那地标性建筑,一城之中心擎天楼阁也不见其全形。反而衬托出了这地形,紫陌城向东,沿着小道周旋,穿进那茫茫山川丘陵,黑压压一片,一山挨着一山,无穷无尽。有一种不可感知的疏离感。对比一下,还是有着数十万人口的紫陌城更给人安全感,袅袅炊烟已经从哪里升起。
齐知渊从城南而来,久居紫陌城已经一年有余,回忆起这些,他再意味深长的往城东看去,幽深不可探知,小道被群山所遮住,此一路,到哪里才能再遇见人烟?终会征服的,他心想,朝她们走去,心里浮起一丝波澜,又改了主意。
还会再留一阵子,大概几个月,也说不准。
她们两个,平时在厅堂之上,行止也优雅,如今弯腰劳作,却也真有几分妇人形象,只不过陈晓菱依旧蛮横,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便将冰花收入手中,而小菡,循章守法,一步一步,才将冰花一棵一棵剥落,慢慢篮子被占满。
正欣赏两人身姿之时,被陈晓菱打断了,她鼓着气,却不是真生气,说道:“你到哪里去了,让你家主子一个人自己干活?”
“小菡不是在这呢嘛?”他朝小菡挤了个眼色,对方没理他,继续手上的工作。
陈晓菱一听这话,立马就不服气了,气势汹汹的跑近前,欲行不轨,但是她突然停在了半路上。
“哈哈哈哈哈”一个笑声越来越狂妄,自天外而来。
谁?隐蔽在大山下的三人皆齐齐向外看去。只见姜斌持兵戒备,剑仍未出鞘,在他手上已具备了长足的斥人千里之力。
一个声音闪现东边,涤荡于西边。有人迎风疾进,四周都在震荡。“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姜斌!”他郑重地叫出这个名字,“这次一定要让你败给我!”
只见那人刚出现在眼前,已是操刀蓄力突进的姿势,下落的速度作用在他的衣服上,像个破开层层屏障的男人。
马车留在身旁,姜斌未动,而是绷着如临大敌的脸色,缓缓抽出刀来。
哐当一声,刀剑碰撞在一起,不露丝毫惧色,不退半步,姜斌与他隔着刀剑对峙,虽然表面上互不相让,但在刀剑交接的那一刻,胜负就已经定出来了。
不知为何,两人各退开两步之后,那人反倒是越加狂猛,像个发了疯的,饿着肚子的狮子,攻势一剑比一剑狠辣,剑走偏锋,以求伤到姜斌一分一毫。这样,反过来,但若姜斌有伤他的意思,此刻他已经千疮百孔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姜斌一个劲的退让,刻意避免真正的交锋。
看到姜斌节节败退,陈晓菱心急起来,犹疑道:“能不能赢啊!”
“你指的是姜斌?还是这个亡命之徒?”齐知渊故意挑逗她的耐性。
“笨蛋!”陈晓菱矢口,怒其不争:“当然是指姜斌!”
“胜券在握。”
“那他怎么一副快输了的样子。”又自顾自地啐了一句,“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平时信口雌黄,一副自信满满的脸色,真上了战场,我才知道这个家伙没用。”
齐知渊看着陈晓菱在生自己的气,哭笑不得,安慰道:“你放心吧,姜斌是谁啊?你哥给你的贴身护卫!就算信不过我,你也总该信你哥吧!”他念念有词,那两人依然没有正面交锋,全印入眼睑,在感到奇怪的状态下补充道:“稳赢的。”
“是吗?!”提起自己的哥哥,陈晓菱顿时来了精神,来了自信,“那我就信你一次好了,谁让你说的这么有道理!”
小菡对这方面的事情拿不定主意,这时突然反讽一句,“小姐,齐大哥说的,怕不是指姜斌能赢,而是指…………”顿了顿,像个腼腆的孩子突然说不出话,“有齐大哥在,尽可放心”
她一字一句,眼神中透露出的都是信任,齐知渊看在眼里,尽管小菡暗示了他,这时也说不出话。只默默点头,不让人看到,依然看着那交兵互斗的两人,转移话题说:“斗武我恐怕不能跟他们过几招,但是我可以和他们讲道理,总能说几句吧!”
正互相鼓励,细声细气的说话的两个小姑娘听到他这么一串胸有成竹的话,都投来疑惑的眼神。
“那么,你们谁来和我玩玩?!”听到这话,他们才惊觉起来,随同亡命之徒前来的,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段要比齐知渊矮上好一截,但全身上下,都是那种经过艰苦训练才长成的朴实的皮肉。
少年小脸黝黑,却目光坚毅。“你吗?”他拿着没出鞘的剑指着齐知渊,时而回头过去看那边正在打斗的两人动静,不耐烦的等待他们做出回应。
“不好吧!”齐知渊讪讪地说,“那我要赢了岂不说是我欺负你,还是等你师傅打完了回去陪你练?”
少年先是细听,不等多斟酌,突然目录凶光,怒声嗤道:“住口!快过来跟我打!”
陈晓菱悄悄地说:“你就去跟他过两招,别打伤了就好。”
这姑娘,私底下还是温柔的。但是她没想到齐知渊给她的反应竟完全令人出乎意料。
“可是我不会武功啊,你别小看他个子小,习武之人怎么能貌相呢?”齐知渊悄悄地回应她,带着苦恼。
“什么!”陈晓菱一惊,又想起那天的事情。
“还是说你们怕了我这个小孩?”少年整理衣着,严阵以待,故意戏说道。
陈晓菱顿时很不服气了,气愤地说:“你个小孩子,嚣张什么?看本姑娘怎么教训你,等着!”说完就要奔向马车去,齐知渊拉住了她,“等一等?”
“等什么?你自己没用就算了,我要这家伙知道天高地厚,本姑娘不是好欺负的。”随手打开他的手,带着煌煌傲气。看着她那笨拙的动作,无言以对,少年被小看这事齐知渊不是没想到,只是陈晓菱太犟了。
少年不以为然,没当回事。“你不跟我打?”
齐知渊没理他,陈晓菱已经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我不是说让你等着吗?”对少年那不屑的态度简直无法容忍,压着剑就冲上去。
确实还能过几招,就让她吃点苦也好,以后,免得惯着这脾气横冲直撞。
“齐大哥,你让一个姑娘家上战场,自己却畏首畏尾,不是要贻笑大方?”小菡很不高兴,讽刺道。
齐知渊也是郁闷,就身边一块石头靠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慵懒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自个要去,难道还要我拦着不成。”
“强词夺理,你明知道小姐的脾气就是这样……”
“她爱干嘛干嘛,我一个下人,岂敢僭越?”他露出了锁住左手的“手环”,也露出了无赖本性。
身份差距确实如一层坚冰,冻得空气凝结。良久,小菡才找到凭借,振振有词道:“你就这么害怕么?小姐平时待你如何?我又何曾把你当做一个只会听命做事的人?而你,遇到事情就想着躲在后面!”
对于自己的论道,他不甚有感,反而神色冷漠,这让小菡非常失望,在她心里,现在眼前这个人和家里一天到晚忙碌不停,能够将所有事务尽数通报,却永远也不能拿主意的下人没有两样,唯唯诺诺。
“论功夫少年远强于陈晓菱,并且少年现在也是一直让着她,他不会伤了陈晓菱的,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吗?”齐知渊淡淡地说,已经不想再深究下去了,结果早已摆在眼前,过程竟如此繁重,他叹了口气。
确实,陈晓菱与少年在过招中,陈晓菱一直占据着上风,和齐知渊说的一样,但小菡没有齐知渊的武学基础,看不到其中端倪,只瞧见了小姐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刀锋无数次划过,仿佛要把人吞噬。
尽管为陈晓菱的安危而焦急,却无能为力,唯一可依靠的人,这时也置身事外,并且无意于就此事争论下去。
得不到回应,小菡不知所措,心灰意冷地问:“你现在就嫌我烦了是吗?好……”她表现出最后的坚强,“你别理我就是了。”
又来了……齐知渊心里真的对这个姑娘没辙了,但心一软,还是再安慰一下吧,便说道:“我怎么可能嫌你烦呢,你是我见过的姑娘中最有趣的。”
小菡声色不动,大概是真的生气了,齐知渊也不自讨没趣。过段时间就好了,他心里如此宽慰自己。
违心话,那是。过后自省起来,不免自嘲一番,又颇为沉醉。
陈晓菱和少年依旧在玩着过家家似的切磋,没劲~~齐知渊如此感到,将目光转移到了姜斌与那布衣身上。
姜斌依然忍让着对方,直到齐知渊也感到疑惑,布衣停止了攻势,突然得意起来,向身后的少年说了句什么话,齐知渊听不清楚,但这句话似乎成为了少年认真起来的契机。
如此一来,刚才一直处于下风的少年瞬间便反客为主,清脆的刀剑碰撞之声频频传来,一刀更比一刀猛烈,陈晓菱被逼得步步退却。
与此同时,姜斌意识到了情况不容乐观,醒觉过来,终于主动出手,被那布衣给拦住,不多僵持,姜斌就使出全力般想要突破他的防线,然而这回这个布衣却狂妄大笑起来,他提刀而上。两人相互弹开,那布衣不做停顿又立刻朝姜斌扑去,碎碎念着什么,狂热异常,实力更增几分,尽管是姜斌,一时也摆脱不了。
姜斌一招一式,都是正道剑法,光明磊落,不行诡道,也不得速效,并且还有所顾虑。反观对手,招招有邪气,此人似乎有着某种执念,为此走上穷途末路也在所不惜。
正当齐知渊为这战场的胜负捏一把汗时,身边人已经冲了出去,齐知渊立马站直了身段。循着小菡的方向看去,多少带了点责备意味,大呼:“你不会武功,是要干什么!!”
不自量力,就会添麻烦。审视着她那一步三停,受尽阻挠却急切不认输的模样,齐知渊颇感奇怪。一个画面才被注意到,陈晓菱已经越来越不堪重负,招架不住少年的攻势,甚至身上被划出了刀伤。
仅凭猜测便断定少年不会伤害陈晓菱,他从来没有过哪一刻觉得自己这么天真,居然相信一个刚刚谋面的少年,甚至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齐知渊内心突然变得沉重压抑,无数的灵光尽在此时闪过。他不记得和小菡说过什么了,前面的脆弱的女子顽固执着地跑着,那一瞬间在他心底生了光,锁着血脉。
如此脆弱,如此勇敢,如此简单。
电光火石的一刻他明白了小菡,她曾经说,她曾经笑,她曾经靠近。
我差点让你跑了,跑出我的世界。兴奋和悲怆交错,都不论,只想着守住些什么,全然分不清,也没时间分清……
他迸发过去,空气没留意地弥补他的空缺。不顾这一回是否会扰乱了世界,齐知渊一把抓住了小菡。
“呆在这里。”只简单的一句,如风呼哧而过,利箭破空凛气。
小菡原本保持着奔腾之势,被他这么一拖,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直呆呆地看着那个大步奔跑的男人,一下子刚才的慌张,急切都收了起来,转而示之以平静深远。
安分下来,是很好看的。
齐知渊也没想太多,这回他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陈晓菱始终没等来齐知渊,为了躲避少年的剑刃,以她的功夫,只能退守。
“快停下。”这话刚出口,便消失于风中。
陈晓菱不知觉已退至悬崖边上,谁也不曾留意,她在这里留下印记。
齐知渊没有放慢脚步,少年那张不以为然,甚或与我无关的脸在他眼里变得莫名恶心,那种置身事外的脸色在他的脑海里刻下沉重的一笔。
这就是我相信的家伙。
绝望,冲动。齐知渊在心里把它埋了。
纵身一跃,封住陈晓菱的呼喊。在这生死关头,有人如此突兀,却像带着信念扑过来。她超越了生死,惊了。
而对于齐知渊,这一跃,是没有过多思考的。仅以这肉体凡胎,奔赴老旧的承诺,不知何时许下了它。只因有人在乎,便也不得不重视。
无尽大地,他看到亮堂堂的天边世界,遥远而令人向往,日出之地。
奈落虚无,他感到惶空空的千丈深崖,飘渺且不可停留,幽冥云雾。
这一刻,五官皆行于物外,齐知渊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近在咫尺的,终将失去,远在天边的,也会令人厌倦,这一预感转瞬即逝,连同无数忽而闪现的印象,成为徘徊于浩浩天下的尘埃。
思绪也不会使时间停留,凌空之后的压迫感,瞬间提升上来,下坠带来的空虚,很快占据整副身躯。马上就要消失的悬崖尽头,姜斌伸出头来,冷漠的脸色无喜无悲。
疾风像流毒一样刺激着每一寸肌肤。
“我们会死吗?”穿行于人间地狱,有一个人留在双手环绕之间,不去感受别的。她紧紧的抱着齐知渊,要封住他的所有行动。
或许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
男人强行挣脱了,单手扶着她,压在怀里。
极速下坠,空气压得齐知渊呼吸困难,并且限制了他的动作。
终于,一点处迸发出一张网,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白驹过隙的一刻,两个影子从上边来,眨眼消失在下方,只剩一个黑点。
凉飕飕的,不仅有风吹,还有渗透肌肤的冰凉。头晕脑胀,陈晓菱渐渐醒过来。原来全身都沾了水,还没有风干,怪不得这么冷。
比量了上下一番,发现自己安然无事,才真正的醒过来。
“我没死?”
旁边一个不屑的声音很快回应了她:“你当然没死,一掉进水里你就晕死过去了,亏得我还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把你拖上来差点把我给累死了。”
齐知渊?一眼扫过去,那人穿着内件,长衣不见了,冠冕堂皇地立于天地接壤的中间。
“哈哈哈”她似乎嘲笑着什么,冲过去一跳,那人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被她骑在身下。“我们没死!没死!!”这成了她此时的全部,抬头问青空,放眼望平原。
“陈晓菱,”齐知渊嫌弃的叫了她的名字,“你下来好不好,一身的水弄到我身上了。”
许久,仍未见回应,齐知渊也不烦躁。
“你的外套呢!”她突然问,也感到抱着的这副身躯暖烘烘的,十分不舍。
概是在夕阳下晒得久了,自然留下这干净的温暖。
“丢了。”齐知渊若无其事。
“怎么就丢了?!”她若有所思之后,灵窍一开,“回头我给你弄件一模一样的,不用谢我!”好像她已经把想象中那件衣服交给齐知渊了,洋洋得意地笑。
齐知渊不管她心里如何,伸手想要推开她,四处寻找突破点,就是无法把她给扯下来。
干脆放手,那一边无奈,这边却认真了:“你不会想着这样就算报答我的恩情了吧。”
“对哦……”略做停顿,陈晓菱一把抬起他的手,“那回去让我哥把这手环解开,从此我们就是朋友了,好朋友!”
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但也不虚,齐知渊伸手去捏她的脸,这是第一次呢。
陈晓菱笑了。
落日余晖,平原上的草木拉出长长的影子,上百号人列出长长的队伍,一辆马车为首,车中的女子总是伸出头来,神色不定地望向远方。队伍里重复着枯燥的步伐起落,伴随着偶有的细细碎语。
“喏,来接你的队伍。”天色昏沉,即将入夜,齐知渊他们才终于盼来了这支人马。
遥遥看去,不大像一支队伍,前头的马车只顾自个儿奔袭,后面骑马的领着零散的人员,估计是累得不行了,才没了纪律。
“小菡来了!”陈晓菱喜出望外,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小菡不会让我失望。”
车中那女子下了车,束身衣物让她跑得不那么快,而显然女子也变得憔悴许多,手脚都不灵活了。
两个姑娘一相遇就抱在一起,齐知渊对这个没什么感觉,但没想到她们竟然就这样不理会自己了!
好吧。看样子两人似乎谈得挺忘我的,陈晓菱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小菡一边急匆匆地撵着陈晓菱朝马车走去,一边乐在其中听她说自己的经历。
马车先行驶离,夜很快就会来临,这一趟还得赶路。正当齐知渊要回到队伍里时,姜斌出现了,他还是带着那一副冷漠的面孔。如果没有必要,这张脸估计很快就再也不会有其他的表情。
齐知渊不知他是何意,挡在自己的面前,对着这个面瘫,实在没什么话好讲的。那个人生于暗夜之中,行止不可感知。
齐知渊想着随便和他打个招呼,还没开口,冰冷的剑刃已经插入脚边的泥土,他轻轻挪了挪脚。
姜斌直视着他,表情里让人猜不出来意,但剑意已经笼罩了整片天空,两把剑分置异处。
姜斌手里一把,齐知渊脚下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