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渊他们到达居原城的时候,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天色灰白,只剩天上余光,人间已是黑乎乎一片。
奔波了一天,女孩的精力早已耗尽,整个人像蔫萎的花草一样靠着齐知渊。
“到了,赶紧打起精神来。”齐知渊吩咐道。然而徐小蓉有气无力,用孱弱的声音说:“烦不烦啊,到了饭馆你再叫我。”
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城门前。
“什么人?”一个小兵冲上来,“这么晚才回城?”
“无名修士,”齐知渊把剑递给他,“从西宁城来的。”
“西宁?”士兵抽出剑身,检视过后问道:“有没有遇到一伙贼兵?”
“贼兵?没见过。”他淡淡地说,目视前方,仿佛事不关己,“可以放行了吗?”
“不行啊,”士兵把剑还给他,然后开始打量那匹骏马,断定道:“这是一匹战马!”
“这匹马随我走遍五湖四海,故而才有这灵秀之气,坚实皮相,你如果想要,也是不能卖给你的。”
“哈哈,见笑了见笑了。那件事才刚过去不久,我们得防着,这可是要命的差,莫要见怪。”
听到这人喋喋不休,徐小蓉坐不住了,“兵叔叔,放我们过去好不好,我都饿一天了。”
士兵被人打断,才注意到马鞍上,还有一个小女孩,向齐知渊问道:“这是?”
“我妹妹。”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后是一个自满的笑容,不躲不藏。士兵这回才看清了那张脸,他没有丝毫怀疑。
接着有个声音回应了他们,“哥哥,我想吃饭,我想睡觉。”
“小娃娃,让你受委屈了。”然后士兵对着齐知渊说:“快进去吧。”
进城后,齐知渊感到上衣被人揪了下,低头一看,徐小蓉正怒视着他,“谁是小娃娃啊?可恶!”
骏马行走哒哒作响,五光十色倏然照亮两人,还有林林总总的声音由远而近,高低不齐,回荡,夹杂其间的是这句不怎么响亮的话:“这事不怪我吧?”
“怪你!”
“那你说我那里做的不对了。”
随着夜色,两人多一茬少一茬,纠葛琐屑,好似算账,嗡嗡细语几步之外就没声了。
“怪你长耳朵了。”
“嘿,这天底下谁不长耳朵。”
“那你个高。”念着想着算个说辞,徐小蓉没料到那人当即翻身下马,让习习凉风吹上肩背。
齐知渊跳下马后,停不住踉跄而去,徐小蓉看在眼里,取笑说:“真难看,你摔一个嘛。”
“要是我真摔了起不来,谁管你。”
“难看!我要你关心了吗?这里又不是外边,大家不会让我吃苦的。”
齐知渊确实发现了这座城民风淳朴,居民间其乐融融有和睦。尽管这个和徐小蓉没多大关系,齐知渊也一时无语。
“唠唠啥呢,多关心一下肚子,吃饭去。”齐知渊低头,牵马。
徐小蓉当然也想填饱肚子,可是她不服啊,随口又扯了大堆的闲话。
她的声音渐渐融入这街市浮潜声宇,男子一旁引路,骏马随后,驮着女孩,也隐没于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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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知渊和徐小蓉与一个个市民擦肩而别,这里的人们俨然没有经历过动荡,毕竟,卷入大规模纷争,那必然导致人心涣散,自然,他们今天就不会遇到这般热闹的夜市。
可是很奇怪,那件事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齐知渊回想起进城时,遭到士兵百般刁难。齐知渊想起了庄寻,或许因为他,市民们才免去陷于纷争之苦。但,这就更奇怪了,原城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庄寻又到底期望怎样的未来。
齐知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种矛盾,更像是这个城市固有的,他有这么一个直觉。
很快,他们找到了一家客栈,此楼砖砌墙立,节节高升,巍峨如山。两只大红灯笼挂于门旁,作为门面的石柱更是直上穹顶,店门大开,石阶滚落,乍一看像是整个客栈躬身去迎接他们。而描刻悦客居三个大字的金牌匾,与其门梁比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诶呀,贵客呀贵客!”看见齐知渊走进来,店员坐不定了。
“无业游民,可当不起你的贵客。”齐知渊睨见来人,口气不善,“这我妹妹,还小,会办事吧?”
听到这话徐小蓉忙掷脚去踩他,后者不以为然。店员愣了愣,嬉皮笑脸,“明白,明白,请随我来吧。”
“明白什么?”徐小蓉撒气说,“我才不是他妹妹,他这种人怎么会有妹妹!”
“令妹真是活泼,叫人喜欢。”店员给他们推开房门,窗外正闪耀着灿烂夜光。
“别管她,对了,做一份晚餐送上来吧,有荤有素,随便做点就行。”
“不能随便!”徐小蓉突然来了神致,一把推着店员说:“我要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你跟我走。”
“这?”店员左右为难,摸不着脑袋,苦恼地对齐知渊说:“活泼过头了也挺麻烦的呢。”
齐知渊扔了一枚金币给他,店员接过后却倍感疑惑,“公子没有通行印鉴吗?”
“什么是通行印鉴?”正打算进入屋的齐知渊嗅到了这座城市独有的味道。
“不碍事不碍事!一枚金币也够了。”
店员应付自如,绝口不再提通行印鉴的事,齐知渊还想追问,他已经在徐小蓉的推搡下走出好远了。
齐知渊念叨着通行印鉴,莫名其妙,也进了屋。
这座城市啊,到底有什么蹊跷,齐知渊很想现在就搞明白,奈何这时已经很晚了。他一个人无聊地看着窗外,心事重重。半醒不醒的醉汉,放荡不羁的浪子,三五成群的妇人,嬉闹追逐的孩子,这些时而在他眼下飘过,他才慢慢注意到,这座城市似乎从来见不到难过,刚才游街时,市民们偶有碰撞闪失,他们就会有默契地相互安抚,互相支持,甚至彼此调侃,然后就完全当做没事了一样。
越来越多的谜题装满他的内心,欲罢不能。这时徐小蓉他们回来了,齐知渊看到这两人,心神落定抬腿就走,徐小蓉一眼望去,原本得意洋洋的脸落寞顿生,问道:“你去哪,,一起吃饭吧?”
“午夜之前,我会回来。”如此交代,齐知渊一步不停走了出去。
走在大街小巷,目之所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而到了阴暗处,也总有近不可闻的动静时而躁动。
处在光芒万丈之下的人大肆挥霍八方来财,隐匿于暗夜不为人知的小人物也在悄悄聚积生存根本,图谋未来。各种各样的人出没在你面前,垂垂老矣的男子,在某个地方突然变成号令众人的领导者;看似衣着光鲜的贵公子,到了归巢时间回到那破落的住处,会一瞬间放下所有架势;与人交易协作有声有色,利来利往皆在掌控之中的巨商,却被永远还不干净的债追赶;刚刚小鸟依人的媚惑女子,转身就成了冷酷到骨子里的间谍。
这样一座城,正是交通帝国东西部的枢纽城市,每日每夜,往来不绝的人中除了运作物资的商人,也有大量匆匆过客如军政情报递送人员。另外,更有潜伏在普通游人之中,与天下同呼吸,共命运的一群“旅客”。
居原城依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同帝国一起迅速发展繁荣。连绵不绝的楼宇,由岩心锁扣原本无可倚仗的石块,凝聚起来的石板可遮天蔽日,凭着岩心这种材料,居原城更是建起了一个天上人间,百十米之上再现万物生长的自然界。
在这个楼宇如珊瑚般生长,左右延伸相通,分不清天上地下的环境中,小道也曲折回环,高成低就,不知去处。
主干道路上不多的相阳石发出从太阳那儿收集来的光芒,与小户人家挂起的烛火交辉,昏黄与赤金两种光色闪耀融合,明暗叠压。
早就见识过发达城市的齐知渊走上这四通八达的小道时,还是不由得暗暗感叹。他在往城中心走去,可他迷路了,虽然有个很明显的指标可以让他了解到自己的大概位置——那就是越靠近市中心,楼宇越高,道路迂回也越厉害。可他现在既看不到远处的高楼,找不到去往地面的路,也没有发现进城时,那条东西贯穿城池的康庄大道。缠绕在房子周遭的走廊上,月光照亮了迷路的人,他看着脚下岩心搭构的规则五边形扁平石块,愣了。
“午夜时分,我能赶回去吗?”他想,然而,这并不是令他久久挂怀不能丢却的。
楼下,连通数层楼高的房子间,小桥上的人团聚在一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约有五六人。
“你们听说了吗?方戟道又回来了,这回想到什么花招了吧,可惜人家薛家大小姐是不会喜欢他的,要选也是先选我!”一个男子侃侃而谈,颇为得意。
他的自大引得旁边一群人一阵乐活,都笑了,另一个男子取笑道:“可得了吧你,方戟道是个商人不假,至少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不说,这薛家权势滔天,倒不见出面阻止,你可知道为什么吗?”最后,他故作意味深长地问。
“诶!”有人引问,“指不定薛小姐会喜欢有志之士,才一直拒绝他呢?嗯!”他向最初说话的男子问道,“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我正想要说!”那人仿佛憋了一肚子气,才得脱口气,恨不得要这些目光浅薄的人都听见。
只是,他们又都笑了,包括那位与他称兄道弟的男子,也忍不住转向一边浅笑。
“照我说,你们都别白日做梦了,薛小姐早就心中暗自定下了要嫁的类型,”一位衣着稍微精致,举止谦逊的男子说,“看看你们自己,这一身的臃肿,这一身的粗糙,配得上人家吗?”
“你这个读书郎,还是那么不厚道啊。”有人驳回。
那人惶惶不安,怕误了道,“厚道什么,也就你们这些乡野村夫要敬畏如上灵,那大堂之上,可用不到。”
众人又笑了,遂而都不管他,七嘴八舌地诋毁。最初说话的男子也愤愤不平地来一句:“读书人最不讲究实际,得不到也不许想想,我看你是读成书呆子了,薛小姐美丽大方,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向往那不也是很普通的嘛?以前不是也出了一个周仁同!”
“还不死心啊!”几个声音叠在一起,颇有默契。
“不死心,这是我的理想!”
众人俱不在意,相视一眼,继而无事,便向前走去。他们的游览,才开始。
书生跟在后边,愤愤不平,追究往事般,“岂敢说这样的话?”
书生的话传到齐知渊这里,也让他略略心烦。
“读书人才是最讲究实际的,做不到的事情不去做,不能干的事就是不能干!”
书生的声音渐渐小了,众人各相谈欢,一往无端去。未等这伙人从他眼下消失,齐知渊也从走廊过道转上更高处。
登高处,悬栏外,夜是寂静的,一望无边,而身下,声色气味,是热闹的,变化多端。
往上走去,近了荧光焰色,那是一家面馆。
徐小蓉该是吃了,齐知渊不做多想,此时此刻此地,自己一人,与世相安,点了一份汤面后,坐在窗边等候。
面馆的位置在建筑群里,如同在半山腰,此刻窗外,是可以看见远处的。城北高楼林立,相伴相依,成山般稳固,围而堆之。不同于齐知渊所在的城北,城南一片开阔,少有楼宇,多为庭院,借溪流养草木,迎日月成其浩然,建筑占地自已,大开大合,城市南北两边俨然是不同的结构。介于南北之间,是那条康庄大道,闪亮如银河中心。
“客官,您在看薛府?”面端上来了,是个年青小伙子。
“薛府?薛小姐?”齐知渊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谈话。
“对对对,你说的薛小姐,城里最为显贵的人家就住在那里。你在看薛府,我以为您想试一试,凭您这英气,我觉得有希望。”
“试一试?”
“我给忘了,你是外地来的旅客吧?事情是这样的,薛小姐在三年前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迟迟没有心仪的对象,城里慢慢地就流行起一股风气,谁都想自己有可能,不要脸地谈呢。”
“不过,”伙计补充道,“这几个月以来,倒是有一个叫方戟道的商人,每过四五天就跑人家面前求爱,都成笑料了。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整个人来无影去无踪,没几个人认识他,独来独往的,今天你从居原看见他,可能明天他就到了帝都。”
齐知渊暗暗来兴,这么夸张的话能说得出来,那本人定然不简单。同时他明白,这薛小姐比自己年长一岁。方戟道,应该也差不多吧。他问道:“你觉得这个方戟道怎么样?两人般配吗?”
“这个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从他被拒绝好几十次来看,怕是没戏了,权当看个热闹。”
“不看好?”
“不行,我有幸见过一次,那天薛小姐偶然来城北游玩,恰好碰上了他。那样的性格,我真的很难相信能够让他求爱这么多次而不放弃。”伙计压低声音说,“好像是懦弱。”
“诶呀,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呢,客官你要是感兴趣,最好关注一下近几天城里的传言。还有,薛小姐真的很漂亮,如花似玉,都说来居原城不见上一面,那是会后悔半生的。”
“既然是倾城美人,又有机会摆在眼前,不见一面,怎么当得起大丈夫?!”齐知渊趣说道。
“中听,中听,”伙计仿佛受了夸奖般乐呵道:“客官你慢吃,我先去忙活了,有什么事你再招呼一声,你有什么疑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门口处来了几个人,给这个冷清的小店添了几分热闹。齐知渊吃过面食,便走了,他得赶紧回去,月亮正要攀上半空。
城市依然喧哗声中,烟火阑珊,市井小民相争趣。而齐知渊因为没有什么收获,内心归于寂寞,一切热闹都失去了颜色,这一天也真的令他感到疲惫。
回到悦客居,午夜已过。徐小蓉睡着了,睡姿慵懒。除了舒适,很少别的东西能让她在意。看似如此,让齐知渊宽心不少,也更加坚定了在居原城多留几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