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救……救我……”
仿若低声呻吟一般的呼救声,掺杂在坞堡纷乱的背景中,细碎难闻,如果不是搭上脚踝的那只手,路远根本发觉不了。
他低下头,看到一名匍匐在地上的男性仆奴。
男性仆奴的一只手用力前探,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半边肩膀,抬起头,死命的祈求着。
仆奴的额头上不知哪一处被磕破了,鲜血不住往下流,几乎完全糊去了面容。衣物上被踩满了肮脏的脚印,右小腿,在脚踝稍上一点的位置,以一种夸张且不正常的角度断折扭曲。
虽然觉得他可怜,但今天路远看见的可怜人已经够多了,他并不是每一个都得去帮忙的,更何况这只是个认都不认识的家伙,只能给自己这支队伍增加额外的负担。
于是路远抬起脚,稍稍用力甩开对方的手,准备就此离开。
“路家贵人,等一等!”叫停的是丑儿,声音有点短气,透着虚弱。
丑儿被大个子搀扶着走到那人身前,弯下腰,用衣袖抹去面容上的血污。
“醪奴叔?”
“是我……是我,救救我……”醪奴叔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哭腔。
丑儿抬起头面向路远,恳求道。
“路家贵人,救救他吧,醪奴叔不是坏人。”
大个子不能说话,却也帮忙用眼神请求着。
“他那腿有点麻烦,算了,这里不方便,先背着走吧。还有以后不要叫我路家贵人,叫我路远就可以了。”
……
出了坞堡没多久,天色就全黑了下来,一行人回到原本老斧头住的草庐,点起火塘。
大家的状态都不算好,尤其还带着醪奴这个累赘,不可能就此离开这里。
丑儿也许是再也压制不住疲惫,很快就昏睡了过去。另一边的醪奴也差不多,走半道就晕在了大个子的背上。
醪奴额头的破口看着血流得吓人,其实并不严重,骨折的地方也没有外伤,不知道算不算是运气。路远帮他擦拭干净,上完草药,就与大个子一起去寻回老斧头的尸体,弄了点草皮,收殓好了,放在屋外,只等明天天亮再下葬。
这时候小石头倒没有继续跟着他们,他一回来,就说要去尖奴那边打探消息,离开了很久。
晚上也不能完全安下心,坞堡里燃起的大火渐渐蔓延了开来,一直没有熄灭,惨叫与哭喊也不时传到河的右岸,也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多少不忍目睹的事情。
路远与大个子轮流分守上、下半夜。
所幸一夜无事。
……
第二天直到太阳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路远才被小石头用力推醒。
醒来的那一刻,他的所有感官都被如同撕裂一般的头痛淹没了,只能抬起双手拼尽全力按压住额角,试图缓解一二。
头疼无关疲劳或者病痛,只是因为他又在做那种能恢复过往记忆的梦,这种梦会刺激他的大脑,耗去精力,而这一次还被半途打断,似乎反噬更为强烈。
也许是受到昨日经历的那些事情的刺激吧,梦里增加的记忆,都是他曾有过的一些经历,这些经历解释了他为什么能在厮杀时做到坦然而不慌张,为什么能熟练的使用兵器,以及为什么会钻木取火这种野外生存技巧。
如果不考虑副作用,这些恢复的记忆,对他的帮助是难以估量的。
……
路远感觉旁边的小石头似乎在说话,可疼痛好像把听觉都给封闭了,什么都听不到。
“啊——”
他按压额角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一种说不上是舒服还是痛苦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远……那啥,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终于,耳朵重新能正常抓取话音,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可你摸着很烫!人还在冒烟!太吓人了!”
“真的没关系,我一会就好。”
“那丑儿与醪奴也发热了,是不是也一会就好?他们两个人都迷糊了,大个子已经急疯了,该怎么办?”
路远愕然抬头,费力的消化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可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面孔,以及远处大个子慌张到扭曲的表情,路远猛然惊察,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成了这帮人中负责拿主意,受人依靠的主心骨。
“别慌,别慌,让我缓一缓,马上…就去帮他们看看!”
……
丑儿与醪奴都发烧了。
醪奴的烧肯定与身上的伤口脱不开关系。
丑儿则说不准,也许是因为被同家妇淋水上刑,又或者是被老斧头的噩耗冲击了心神,当然与路远和大个子的疏忽也脱不开关系。
总之,她现在的身体完全垮了下去。
两人都烧得神志不清,始终在半昏半醒之间,就算偶尔说话,也是那种貌似呻吟的声音。
“得给他们降降温。”路远看完后说道。
原本打算埋葬下老斧头,就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现在……
一个醪奴路远能狠下心,丢下他自生自灭,可再加一个丑儿……算了,改计划吧。
小石头与大个子明显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呆看着路远,等他把事情交待下来。
“先烧水,一定要烧沸。不,不要用屋里的无根水,去河边舀清水,那水干净。”
屋里有个陶罐,存着下雨天积蓄下来的无根水,。村外还有个专门蓄水的泥坑,陶罐里用完就去那里舀。之前那场雨已经过去不知道几天了,那潭死水自然干净不了。
路远把陶罐里的雨水倒空,交给大个子,让他去舀河水。
之前,右岸的“贱奴”是没资格取用干净的河水的,河水只供西山家取用的,“贱奴们”敢靠近一下都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要两块平…木板或者结实的直木棍,还要能吸水…的布料,厚实的干净衣服也要。还有敷伤口的草药也不多了,最好能弄点来,你有没有…办法。”这时候也只能指望小石头这个年岁最小的。
“木板我知道哪里有,造那个烧死人的台子的时候好像有多的丢在那边,可衣服和草药都有点麻烦,坞堡里也不好进去了,就算能进去估计也被烧空了,尖奴他们那里倒是很多。”
“不过尖奴他们没搜到肉,如果我们愿意分出来一点,我估计能想出办法换来东西,你说,割一半怎么样?”
“行,那就尽量…多换点东西回来,吃的也要。”
……
大个子先出发去舀水,小石头拿把短剑割了半吊熏肉走了。
……
点起火,等大个子舀来水,烧开,给两人喝下热水,发了汗,降了温。可是却没有吸汗的布料,这是种稀缺玩意,只能用叶子先擦了擦头脸,再多弄点枯草,严严实实地盖在他们身上。
幸好两人都不娇气,看起来能挺得住。
忙完,路远抓一把菌菇,再配上点野菜,烧了一个汤。
再把昨天带出来的那袋谷物拿出来,抓上几把到陶罐里,淘洗,泡上水,弄团叶子堵住口,放到火上。
听说这种谷物叫做软黄米,只有有身份的贵人们才能吃到,这里的地里种不出来,但是能从游商那里换到。
等水烧开,从火上拿下陶罐,等饭闷干后,切下两片熏肉铺到饭上继续闷。
小石头这时也终于回来了,如山一般多的东西堆在他身后的藤筐里。
“他们昨天没有抢到肉,看到那半吊肉,可稀罕了!”
小石头收获颇丰,不仅换来一大包衣服,还有两袋苦薯与硬谷,就是吃土奴们平日吃的那两样吃食,虽然味道不好,又扎口,但是量很足。
把衣服盖在丑儿与醪奴的枯草上,全都压严实了。路远在其中找了一条裤子换上,虽然还是短了点,但总比之前裹的那块破布要好。
……
又多烤了点小石头带回来的苦薯。
饭好了,弄点软黄米泡在汤里,先喂两个病人喝下去。三人再围坐在火塘边吃着苦薯,就着汤,还有软黄米与闷熏肉。
“尖奴把他叔杀掉了,昨天挂在腰里的那颗头就是他叔的,是他自己亲手砍下来的。”小石头出去转了一圈,看样子多了很多八卦想分享。
“他叔是仆奴里的管事,在西山家,除了贵人就是管事最大,所有的贱奴都得听他的话,老斧头以前就是管事。”
“昨天,尖奴他们进了坞堡,可他叔却让他带人把吃土奴赶出去,尖奴不敢,他叔逼得紧,尖奴干脆就发了狂,把他叔给杀了。”
路远愕然,他发现自己是小瞧了这些给人为奴的家伙,昨天是小石头杀同家妇时的歇斯底里与丑儿突闻老斧头噩耗的坚强,今天又是尖奴的狠辣疯狂,一个个都在给自己对他们形象的认知制造“惊喜”。
“尖奴一直都在抱怨,就是他叔把他拖了太长时间,才让他们一点肉都没抢到的。”
“其实尖奴他叔对他可好了,昨天给他喝了那种据说能强神改命的汤药,他叔在贵人的眼皮子底下偷藏了好久,自己都没舍得喝,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感觉他还是很笨。”
“不过尖奴对他叔就不一样了,除了怕就是恨,他不喜欢识字学算学,让他学的都是他叔,学不好就被打。有段时间他能靠你帮忙做题忽悠过去,可后来还是被他叔发现了,老惨了……”
是啊,谁能想到,一个不愿学习的熊孩子的怨念有多深!
……
“这饭怎么这么香?”饭食好像堵不住小石头的嘴,他坐下来后嘴巴就没停过,不仅在吃也在说,好像可以同时两用。
“那是熏肉的味道…闷进了饭里。”路远说着,就把一片肉夹击了他的碗里。
“啧、啧——原来肉是这么好吃的东西吗?早知道刚才就少给尖奴他们一点了,可惜了!”小石头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会,马上又接着道,“昨天,丑儿为什么叫你路家贵人?你原本也是贵人吗?所以白首才能拿你去换赎金?”
“这你别管,反正以后叫…我路远就行。”
“你和大个子一样改名字了吗?谁帮你们改的?”
“我本来就是这名字。”也不知为何,路远觉得这时的小石头又回到了以前那种跳脱的感觉,是因为已经报了仇,杀了同家妇的原因吗?
“啊,那你真厉害,能烧出这么好吃的东西,如果不是贵人,那你以前是干嘛的?”
“以前……我以前啊,是个火头军。”这是路远刚刚恢复的那些记忆里的内容。
“火头军是干嘛的?”
“算是个会…杀人的厨子吧!”
“厨子又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