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夜风吹过,卷走了硝烟,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可望山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用仅剩的独臂死死抱住尚贤的头颅,坐在原地久久不语,眼神凝滞,定定地看着前方,也不知聚焦在何处。
仿佛将哀伤深陷于心中,难以自拔。
大营内四处都是战场,辅役们打扫完一处,就开始去往下一处,于是人声渐息。
伏符看着愈加烦躁,可又不敢上前打扰。
……
就在此刻,千刺来了,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千刺是一名老兵,贱籍野人出身,没有宗族依靠,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如今身体都快垮了,就留了点潜伏刺情的经验傍身,专攻斥候一途。
他的天赋平平,战场统兵不成,修炼也是一般,就算给予珍贵的符箓元引辅助,也释放不出任意一种完整的法术,不比伏符这批有天赋的年轻人受望山重视,可对于望山城的归属感却更为强烈。
“大营里的手尾结束了吗?”抹了一把汗,千刺匀了匀气,问道。
“结束了!”回答的是伏符,有些不耐烦。
“那可有点对不住了,我把新的麻烦又带来了,”千刺苦笑着继续道,“撒在北面的斥候发现了禽人的踪影,我已经去确认过了,情报无误。”
“他们应该也是连夜行军,从海边赶过来的,我抵近仔细看了看,发现他们着实狼狈,全是筋疲力尽的样子,队伍也彻底散了,分成零零碎碎的小股,跑得漫山遍野都是,既找不到队头,也找不到队尾……”
“主将?”
正说着,看到望山那空洞无物的眼神,千刺也吃不准他在听没在听,于是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哦,我没事,你说的我都听到了,北面来了禽人。然后呢?是不是有什么想法?说说看吧。”望山像是被蓦然惊醒了一般,拍了拍脸,顷刻之后,就从原本的情绪里摆脱了出来,凌厉有神的目光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我觉得啊,”千刺犹豫了一下,语气不是那么坚定,“咱们要不要再撑一撑,把人叫起来,整军冲一阵?他们看起来一口气就能冲垮,全歼都有可能,毕竟禽人体力都没了,逃不掉的。”
“不行!我不同意!锋锐们都累垮了,刚刚躺下去,就要再去叫起来吗?”反对的是伏符,态度很坚决,完全不认同千刺的想法,“今夜不止打扫战场,连看押俘虏、巡哨都只能靠辅役来支撑着!为什么?因为锋锐们太累了。”
“一天下来,除了行军就是厮杀,连续转战都没有停过,夜战都打了两场了,这凡事都有个头吧!已经有不少倅令回报死伤时,反应有士卒猝死了!”
“就是那种看起来好好的,砰得一下倒下去,或者一眯眼就断了气,再也睁不开来!再冲一阵?你是想把他们全被累死吗?一个训练有素的兵卒,连战死的荣耀都得不到,只能活活累死!这样的死法……”
伏符突然在这个话题上,表现出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坚持,滔滔不绝。
“够了!”望山站起身,喝止道,想对伏符说什么,却又有些迟疑,最后只是转向千刺,“把云烈两家的将旗拿过来!”
也许是要借机理一理思绪。
千刺快步跑开,很快拿来了两面染满了灰土的旗帜,旗面上的云、烈二字依稀可见。
望山用两面旗帜分别将尚贤与甘霖的头颅包起,动作轻缓小心,带着十足的恭敬。他拒绝了别人的帮助,坚持用独臂做完这一切,仿佛在执行一种仪式一般,最后才对伏符开口。
“千刺的想法其实没错,我们是该去冲这一阵!为了灭掉禽人我们之前已经死了多少人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们还白白放过?怎么对得起已死的那些人?”望山拿出了少有的耐心,“其实不管是累死还是战死,只要是为了胜利而死,那就是荣耀!”
“所以主将的意思是为了赢这一场,把锋锐全部累死也是值得的吗?”
望山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办法说出“值得”二字。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慈不掌兵也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主将不是这个意思。”千刺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
“主将,那你知道现在锋锐军还剩多少?算上伤患,勉强三一之数而已!”伏符没有理睬千刺,只是针对望山,看来是没被说服。
“还有,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活活累死的?再冲一阵?冲不冲得垮禽人,我不知道!但半途要累死多少锋锐?打完这一仗,锋锐军还在吗?”
“之前一战,绝地城主就是信你所言,坚持随我们出战,但结果包括城主本人在内,全军战没!我们连最后一支可以借力的友军都没了,这还是顺风仗……”
伏符语速不断变快,愈加激动,话语中埋怨的味道也是越来越重。
“伏符,你在说什么呢?太过分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怎么觉得你都怪到了主将头上?”千刺出于维护望山的义愤,直接打断了伏符,“我们这些冲在前面的都知道,要想打赢就不能怕死,你个一直缩在后面,没胆的宗族子懂什么?再说,锋锐哪有这么容易死绝的?只要望山城还在!锋锐军就不会死绝!”
“你个野人子才是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个屁!”伏符好像被激怒了,“什么有望山城锋锐军就不会死绝,知道一个锋锐要花多少钱吗?知道我们这些宗族为锋锐军丢下去了多少财货吗?是有我们伏家与左弓家,才有锋锐军!”
“你这话里味道不对啊,难道是把锋锐军当成你们宗族的私产了不成?”千刺瞠目讶异道。
“都给我住口!”望山听得血气直冲头顶,激得额角青筋乱跳。
勉强用权威压制住了场面。
“伏家与左弓家确实为锋锐军献出过财货,我没忘!”算不上安抚,“但我不曾少回报于你们吧?”
“我先问你,我们来南疆是不是为了消灭禽人的?等明天海边过来的禽人缓回了神,我们是不是就没了全歼的机会?打不赢他们,我们是不是只能让那天穹破口继续开着?此界也只能让禽人继续肆虐?”
“但不打,至少可以保全我们剩下来的这些人,我们打不赢他们,他们也未必有胆子来招惹我们,至少禽人的担子,没道理我们望山一城去扛!我们就此回去好不好?”
“荒谬!没有船怎么回去?”望山差点忍不住骂人。
“云烈两家的家底全在我们手上,那么多奴兵呢,难道白养着他们?正好用来伐林开道。”
对伏符言语中的无稽,望山终于嗤笑出声,摇头道。
“我如若不答应,执意一战呢?”
“仙师休要怪我,早就知道仙师打起仗来是个疯子,只论输赢,不顾死伤。为了避免你把我们望山城的家底败光,出来之前各家就议定了,必要时,可由我来强制夺取军权!”突然之间,伏符图穷匕见。
“你们的望山城?当初你们这些宗族丧家落难而来,求我望山城子民的庇护,现在我望山城竟也变成你们的了?”望山说话间面上虽然带着笑,眼中却透着凶狠。“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夺我军权?”
“仙师到底知不知道,锋锐军中有多少倅令的家小是由我们这些宗族在豢养照顾?”伏符咬咬牙,隐晦威胁道。
望山紧盯着伏符,愕然无语,仿佛才认识他一样。
好久之后才如乍醒一般,仰头大笑,只是其中味道尽是苦涩。
“哈哈,我还真不知道!要知道了,哪还容得你今日在我面前猖狂!之前只道你还算优柔,今日才知道果然还是宗族子的阴毒本色。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左弓呢?”
伏符闻言脸色一变,终于觉得怕了,连连后退。
望山蔑视地瞥了他一眼。
“放心,我不杀你!但也不能由着你在我面前碍眼,滚吧!”
说完,望山抬起一脚踹在伏符身上,只见他横飞出去老远,落到地上又连滚了两圈,然后慌忙爬起,猛吐一口鲜血后才踉跄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