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了宜宾的高客站。高客站是宜宾在内宜高速通车后建立的新的大型客运站,距离高速入口不远。
车站的嘈杂,总是促使人来去匆匆。
赵影背着大包,小包,下车出站。拦了一辆出租到南岸客运站,乘到长宁的汽车。
南岸客运站外面人来车往的,有许多的黑的问要不要坐车,只比公交多几元钱。
赵影从不坐黑的,哪怕它的确很方便。不是舍不得那多出的几元钱,她只是喜欢讲规矩,守规矩。很怕不守规矩的人或者车。
她觉得在规矩内行事,可以免掉许多的麻烦。大概与许多很怕麻烦的人一样,生怕生活中出现了什么万一的情况。
到了长宁,进了小区的正门。赵影回到了五年没有回来过的蜗居。
这里,是她心目中的又一个家,娘家。尽管,这里既没有妈妈的身影,更没有阿婆的声音,有的,只是她和镜子里已经满头白发,皮肤不够紧致的人影。
赵影仔细地打量镜子里面的女人,抬手抚抚雪白的头,摸摸眼尾与眉心的皱纹,里面的女人也抬手抚头发,摸眼尾,摸眉心。
唉…“最是人间留不住,镜辞朱颜花辞树。”
一晃神,一转眼,就算是美人,也要这样子垂垂老矣!
赵影接受她的变老。她不知道那个不肯接受老了的男人已走多远了。
相信他不会再担心这样的女人还有人与他争抢。
他曾经的愿望,“希望你一夜白头,就再不会有人说我们是两代人。”
要恭喜他了,他的愿望实现了。
落叶归根,人老就回故里。
尽管回到这里的,只有赵影一个人,而且这里对她来说,也是人生地也不算熟,但好歹,没有他来搅乱她的心神,她应该能得到安宁。
这个家,也置办了好多年,真正住过却只有三次,每次半个月。
当初决定买这套房子,是因为她的娘家回不去了。
尽管父亲去世前,赵影就不愿意见他。但,总有一根线牵连。尽管那根线是由爱恨交织而成。
父亲去世后,那个家就没有她的一丁点的位置。她按养母其实也是继母的报价付清了抚养费,就与那个家的联系彻底地断掉了。
可每年的暑假,她依然想回四川,回来看看熟悉的山水,听听熟悉的乡音,吃吃熟悉的川味。
想得厉害了,就不顾一切地回来住十天半月。
十年前,她想与丈夫离婚,她觉得丈夫不在乎她,或者说是不够在乎她。
儿子们都成家立业了,赵影就希望儿子儿媳搬出去住,要么,她与丈夫搬出去过也行,儿子儿媳都同意,但是,丈夫不同意。
他说:他在,家不能散。他劳累一生,想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赵影骂他,“你想享受天伦之乐,我跟着你劳累二十几年,我还想过几年清静日子,与你过几年二人世界呢。你要给你的儿孙们继续当牛做马,不要拉着我一起。我希望自己的下半生能随自己的意愿生活。”
夫妻二人那时闹矛盾闹的很凶,你说我不在乎你,我说你不在我。
赵影心里就有了一个打算,离婚了或者他走在了她的前面,她就回四川养老。
四川长宁是赵影出生的地方,她在这里长到7岁。阿婆对赵影非常好,不打不骂,还有求必应。总是温柔而亲昵唤赵影“小影子…小影子”。听见阿婆的呼唤声,赵影就感觉到了春暖花开。
童年生活实在很美好,她经常回忆童年的那段美好时光,或许,长宁就是跟着阿婆一起,这样在她的回忆里日渐完美丰满。
赵影当初满怀激动地拿到了钥匙,就将装修交给了装修公司,一年后又回来收房。
开始与它的几年一度的半月约会。
她一边胡乱想着前尘旧事,一边麻利地收拾屋子,打扫房间,开窗通风。
赵影从阳台和几个窗户都探头望了一下,三面都是高楼,左面望出去是空旷的原野,那边有条河。
她分辨了一下方向,回忆一遍童年时住过的小院子。她也不知道,不确定这里就是她曾经生活了7年的地方。
不过,大概在这一片,以河为证。不论是不是,且当它是。
因为,记忆中的家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走出房子的左侧,不远就有一条小河,也有人叫它小溪。
那时,周围都是庄稼地,种许多的东西,零星几户人家分住在小河的两面。她和阿婆住这面,一位阿婆的好姐妹住那面。阿婆只与她来往频繁。
那面如今依旧有几户人家,周围依旧种着些东西,矮矮的,远远看去,绿油油的,估计是蔬菜类。
几户人家都起着二层或三层的楼房。白墙红瓦(琉璃瓦),前面的墙上用红线画着二指宽的线条,这样,使房屋更加醒目。
从重庆出来,一路上所看见的房屋,基本上是这样的外墙装饰。不知是否是政府规定。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太过千篇一律。
这面,已经有了新新旧旧的几个小区。
赵影的这个小区,看起来很新,她的这套房子也新,装饰,家具,电器,寝具,都是时新的款式,但在她心目中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旧居。
她在小河这面的曾经的三间矮小的屋子里出生,未曾满月,母亲就抛下她跳水而亡。她跟着阿公阿婆长到四岁。阿婆是赵影母亲的姑婆,外祖的姑妈。
四岁那年,阿公离世,阿婆病倒。
本就有哮喘的阿婆被人说得了肺结核,阿婆怕传染给了赵影,就让人将赵影送到了外祖家。
赵影在外祖家见到了二舅,二舅妈,三姨妈,三姨父,四姨妈,,四姨父,小舅,小姨;还有二舅家的二个表哥。
那时的两间大屋隔成了四间屋子,厨房和厕所在走道尽头搭的。厕所不能大便,只能小便。大便要去外面一处靠围墙修的公共厕所处。如果小孩上晚上要大便,有个尿罐,铁瓷的。孩子拉完了,第二天大人提出去倒。
赵影在外祖家只呆了二天,外祖父母与舅舅舅妈们就因为她吵了好几次。吵了过后作出的决定,她是谁的种就由谁养。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沉沉的,寒风呼呼的刮着窗户,从那缺了口的玻璃处刮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外祖母的屋子很冷,被子硬邦邦的,蓝黑色有点子白花,枕套也是这样花色的粗布,里头是稻草,左右侧脑袋,就发出“蟋嗦”的声音。
似睡非睡的赵影听见外祖母进屋子里来,然后,揭开她身上硬硬的被子,就拖她起来,给她套衣服。
赵影的衣服都是阿婆给她缝制的。开始缝得宽宽大大的,每年或每二年,她长个子了,又放一下边脚。
外祖母前两晚睡前就检查了赵影的衣物,翻复仔细地看针脚,就连那有两三件衣服的手肘腕口膝盖头的补丁都认真看了。
看完衣物,又看着赵影感叹:“姑婆太没有亏待你。可你这小丫头的命也太不好了。在那里过得好好的,如今…”
收拾好,吃早饭时,外祖母说:“快吃,吃饱点。吃饱了,我和你二舅送你去找你爸爸。”
听说找爸爸,赵影心里还很高兴,她见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就她没有,她好奇地问过阿婆,“我的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
阿婆怜悯的眼神让她心里慌慌的,“小影有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可能不知道有你,你的妈妈病了,所以,她受不了疼痛,就走了。”
年小的她已经知道“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在村子里,人们聚在一起分粮食,开会的时候,赵影听过许多个叫婶叫姨的女人说起她的妈妈,最后的结束语都是,“别提了,那是一个自己寻死的短命鬼。”
那天早上的粥很香甜,麦粉和着大米煮的粥,赵影喝了大半二碗。
吃完了。外祖母拿上一包冬瓜条放布袋里提着,二舅背上密背篓,篓里装着赵影的衣物。
出门时,天麻麻亮。二舅走在前面,外祖母扯着赵影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赶了汽车又下,下了汽车又赶汽车,再下了汽车时已是中午过了,小影饿得不得了。人蔫蔫的。
找到个饭店,买了三碗二两的素面,小影的那碗吃了一大半,剩下的,外祖母倒进二舅的碗里。吃完面又去问地址,问了几个人,才问到“xx沟”怎么样走。
到低是什么沟,赵影当时没听清楚。后来才知道是刘家沟。
又走了一阵,又搭了一架骡子车,下了骡子车,与架车的车夫分别,又走上了另一条山路,最后进了一个山青水秀的村庄。
说是村庄,却看不见几户人家。远远的,隐约的,有的人家在山腰,有的人家在坝上,高低,错落,都不一致。
那个村庄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都是大山,大山之间有一条小溪,小溪的两边有大小高低不等的田地。
那时的地里种着油莱和冬小麦,颜色深浅不一。
二舅又问了一个担水的中年男人,“同志,请问,队长家是哪家?”
“啦,那个坡上就是。”顺着那人的手势,看见了对面不远的坡上的一户木头窜架的泥土青瓦房人家。
道过谢,顺路过去,走上斜坡。三人进了一个有三间正房,左右各一间偏房,前面有小小的围篱笆的院子的人家。
看着一样的篱笆墙,赵影心里还莫名感到了亲切。
外祖母问:“有人吗?”
一个怀孕的妇女牵着一男一女两个与赵影差不多大的孩子出来了。一看孩子,就知道是双胞胎。
妇人眼露精光,来回地扫射,似要看穿外祖母和二舅,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看着来到家门前三个人,“你们找谁?”
外祖母看着她的肚子问:“你怀孕了?”
“是,快5个月了。你们找谁?找我家刘有福吗?进来坐吧。”招呼完客人,转头对孩子说,“小夏,小至,去二公家喊你们爸回来,有人找。”
赵影看着两个娃娃“蹬蹬蹬”地跑走了,又转回头看了一眼外祖母,又再认真地看那个女人。
赵影边干活边认真回想她的样貌,长脸,颧骨很高,眉毛似远山,有峰,三角吊捎眼,精光四射。一看就知道是特别精明的人。
队长很快回来。二舅与队长去到外面的山脚下谈话,谈了很长时间,中间隐约传来二舅带着怒气的声音,但只有“什么?你说什么?”可闻,别的,没听见。
最后,不知如何谈的。黄昏时,喊来了二公,二婆,和队长的父母,人喊三公三婆的,刘家血缘更为亲近的两房人。
他们是来讨论赵影的事的。当时,赵影已经很累,没有了精神听他们谈话。只知道,这里是母亲插队的地方。
在那个家挤了一晚,第二天,外祖母和二舅留下赵影离开了。赵影不舍地追到坡下去,外祖母回头看了她一眼,摆手,“小影,回去吧。”
走在前面的二舅回头,道:“妈,快走。迟了就赶不上车,今天回不到内江了。”
催完母亲,又看看赵影,“反正是他们刘家的孩子,管她到底是谁的,答应了小影留下来,就要负责养大。农村,有土地,有粮食,饿不死人。”
说完,二舅背着空背篓,回头上前几步,拉着他母亲的手走了。
外祖母三步一回头,走到了很远,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加快脚步走了。
赵影望着两个亲人的背影,眼睛里有不舍,有茫然…当时还很小的她,并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
想到这里,赵影已经泪流满面。她没有擦掉眼泪,而是放声痛哭。
在那个家里,呆了6个多月,阿婆病好些了找去那里看她。离开时,赵影又哭闹着跟阿婆回到长宁。
在长宁长到7岁,阿婆去世。她才又离开长宁,去到那里上小学,到长大。
一离开,就是几十年的岁月。当她再回到长宁的时候,那个留给她美好记忆的小院,她的家已经寻不到一丝的踪迹。
只有,那条小河还在那里,似乎,更宽敞了一些。
这个地方,记忆中的篱笆小院,泥墙黑瓦的矮小屋子,只有三四根木条支着的小小窗口,阿婆的小脚,蹒跚在小河沟边,以及河沟边绿油油的茅草,都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鲜活在她的记忆里,且会永远的鲜活。
哭了一场,人虽疲惫,心里却舒服多了。
搞好卫生,洗好澡,洗完衣服,正在阳台晾。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仔细地听了听,她发现的确是自家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赵影边走去开门边想,要不要安个门铃。
打开门,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女人,一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一手正举起准备再敲,肩膀上还挂着一个蓝色的小书包。
见到赵影,她和气地笑,指指房门,“你是这的户主?“
赵影点头,“是的。你是住隔壁?“
“是的。哎呀,在下面看到这边的窗子打开的,有灯光,我猜就是你回来了。好多年不见人,我还以为这房子要卖呢。问管理处,没这回事。这么漂亮的房子,不住,空着,多浪费呀。”
这位不知是比赵影大还是小的大姐非常热情,边伸头往屋里看边笑着说话。
看她似乎要长篇大论下去,赵影止住她,“不知咋个称呼您,进来坐坐吧,我的衣服没晾完。“
“不了,不了。天晚了,我还回去要弄饭。晚会儿,这小子的妈下班回来,没得吃的,要摞脸子。”那位大姐要回自家,拿出钥匙,准备开自家的门。
小男孩则趁机挣脱了他娘娘(奶奶)或者是外婆的手,呲溜一下,窜进了赵影的客厅里。
“昊昊,不准在婆婆家里头乱翻哈。”大姐边开门边大声嘱咐孩子,开完门,跟进赵影这边,笑眯眯地看着孙子,“昊昊,回家不?”
孩子摇头,她说,“那你就在婆婆这儿耍会子,娘娘弄好了饭再喊你。”
见孩子点头,她笑着对赵影说,“我就不坐了,你去晒你的衣服。我帮你关上门就是。”
走了二步,又回头笑道,“我也是姓赵,我们是家门。现在没得空,以后,咱们再慢慢摆龙门阵。”
说完,带着欢快的心情,三两步出门,进她自己的家去了。
赵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遇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了。她怔怔了一会儿,忽然失笑起来。
小男孩,昊昊好奇地倚在沙发边,好奇地看着赵影。眼睛黑溜溜的,有着婴儿肥的小脸白净可爱。
赵影想招待一下小朋友,才记起家里没东西。只有在楼下经过士多店时买的一大支矿泉水。
她问,“昊昊,喝水吗?”
昊昊摇头。
“阿姨刚回家,家里头没得吃的,等明天,阿姨买了吃的,再请你吃,好不好?”
“好。”小奶音,很萌。
“昊昊,你在这里玩,阿姨晾衣服哈?”
昊昊点头。
赵影一边晾衣服,一边注意着昊昊。看他好奇地在厅里转圈,想摸摸墙上的电视机,踮脚够着了。轻轻碰了碰,又走到机顶盒处,摸摸天线…东摸摸,西挨挨,转完客厅又往房间的方向去。
赵影晾好了衣服,赶紧跟去看着他,怕他磕碰到哪儿。
就这样,看昊昊像猫咪巡视领地一般在4个房间溜达完,就是洗手间和厨房,他也走进去看了一遍。
“婆婆,我家里也有。”昊昊认真地对赵影说。
“有什么?“赵影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估计他是说,她家里有的这些以及房子格局,跟他家里的一样。
“嗯。昊昊真聪明,观察得真仔细!“
赵影夸赞他,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打开门。还没看清门外之人的容貌,就响起小孩子叫“妈妈“的呼唤声以及“哒哒哒“的脚步声。
昊昊扑上去,抱着他妈妈的腿,欢喜的不停地叫喊,“妈妈…妈妈…“
他的妈妈抱起他,笑着对赵影说,“麻烦你了。他调皮得很。“
“我没有觉得。“
昊昊不依了,他抱着他妈妈的脸,让她转过来面对他,“妈妈,我没调皮。婆婆夸我聪明了。“
“是吗?昊昊做什么了?得到阿姨的夸赞。“
“妈妈,是婆婆,不是得阿姨。“
“是阿姨,不是婆婆。“
“是婆婆,娘娘说是婆婆。“
他妈妈拍拍他的背,“不听话,不跟你争了。“又转头对赵影笑,“阿姨…你看起来很年轻,皮肤很好,很白。“
“呵呵…“赵影笑出了声,“没得事。我五十一了。昊昊叫什么都行。“
昊昊妈妈尴尬地笑笑,“我们回隔壁了,有空了再说话。我叫吴欣。我妈姓赵。“
“我也姓赵,你叫赵阿姨就是。“
说着话,她走向她的家门,进门前对儿子说,“昊昊,快跟婆婆说拜拜。“
“拜拜。“昊昊说完,还飞了一个飞吻。
“拜拜。“
道完别,各进各家,各关各门。
长宁的人情与中山的很不一样。
在中山,同一个小区住了几十年,赵影都不知道隔壁幢的主人姓甚名谁。每次匆匆地遇见,都是隔着车窗,彼此视而不见。
后来,搬离了那个小区。新的小区里,住隔壁,与老人孩子相遇,彼此打过招呼,或“去上班了?“或,“又带BB去公园玩?“
十年不变的对话。你不到我家串门,我也不上你家问侯。熟悉的陌生人。大家彼此也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这也是新居与旧居的关系。有些地方,新居,永远是新居,有些地方,新居也就是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