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这东西,它很不听眼睛的话。明明不想哭,可它却盈盈欲落。
赵影不敢再看,再想,她仰起头,深呼吸,然后,戴上眼罩,避开身边旅客好奇的眼神。
进入黑暗,黑暗使人不那么难堪。
邻座的先生,不时侧头看着身边戴着眼罩,已然睡着的美丽女人。她的头不时地斜滑过来,快要挨着他的肩膀时,她又清醒了似的,端正坐姿,头仰靠在椅背上。过一阵子,又重复…
那位先生心想,看你伤心又故作坚强的样子,真令人心疼。如果你想要借个肩膀靠一靠,我的肩膀很厚实,可以借给你靠啊,可你要靠不要靠的,让我心里上上下下,不得安宁。想扶着你的头靠过来,又怕你将我当成流氓。
赵影全程似睡似醒,头晕脑胀。不时地,蹙眉,揉额…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广播里响起了男子的动听美声,“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重庆国际机场…祝大家旅途愉快。”
旅客们似乎都被唤醒了,机舱里立时多了些嘈杂的声音。
赵影摘下眼罩,双手搓搓脸,抚抚眼。然后,拿出化妆镜整理头发,检查服装,仪容。
她翻到化妆盒的时候也翻到了曾戴了一个礼拜的小白花。
她看了几眼,没理它。这次放回化妆盒的时候,两指夹它出来,放进了垃圾袋里。
让它随风远去,或零落成泥。那是它的宿命。
各自都有各自的宿命。
飞机降落,滑行,停止。靠走道的旅客们纷纷起身,拉开行李箱,取行李,排队下飞机。
赵影等旅客走的差不多了,才从行礼箱里取下背包,与空姐道声“再见”,随人流往到达出口处去。
孤身行走的旅客很多。人生本来就是孤单的旅程。
到了出口处,赵影站定,她顺了一下背包带子,回头看了一眼等着取行李的人们。
她将告别他们,告别过去五十年的人生。不论有没有人在意她的告别,她都在心里进行了一场庄重的仪式。
人们,总是在不觉意间就告别许多的人和事,有时,不想与人告别,却不得不告别。
赵影一个人背着大包,拎着小包,走到机楼的到达大厅。边上有许多举着名牌或未举名牌的接机的人,但都不与她相干。
她边走边抬眼四望,寻找长途汽车站的标识牌。
这时,提包里的手机响了,赵影拿出来一看,陌生的电话号码。她划向红色键,拒绝接听。
赵影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行走。有与她一样不慌不忙的,有脚步匆匆的,也有坐在休息椅上休息的。
有成双的身影,也有落单的孤旅,或笑容满面,幸福甜蜜,或平和宁然,落寞失意。
各成风景。
就连房地产,风景区,酒店的广告图,也异常精美。
世界的多重彩色,像海浪,一波又一波,从不因为谁而收敛它的气势,它的美。
赵影寻见了指示牌,跟随箭头的方向前行。
前行的途中,手机又响了,摸出来一看,依旧是刚才的号码,再次拒接。
因为垃圾电话太多的关系,只要是陌生的号码,赵影一贯是拒绝接听的姿态。
赵影找到长途候车室的同时,也看到了售票窗口。窗口前只有零星几个人。
她买了到宜宾的车票和保险。它们是连带着发售的。
售票员没问她要不要买保险,如果问了,赵影肯定跟以前一样,不买。
她做飞机,汽车,从不主动买保险。尽管知道,生命无常,交通事故频多,但是,她并不在意。
她相信,生死由天注定。该死的时候,自然会死。不该死的,怎么也死不了。
死了以后的事情,谁管它!不死,再说不死的话。
人存于世,艰难或不艰难,都存在着。谁又能说,艰难就是不好呢!
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距离发车还有40分钟。候车室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可能还不是假期,不是客流高峰。
赵影正继续打量候车室,想找找哪里有卖水的,买瓶水。口渴了。
这时,手机又响了。依旧是前两次的那个号码,怎么有这么这样的人,别人不接电话,他还打。
依旧是拒绝接听。她不管是打错电话的还是谁从谁那里知道她的号码的,都不在意。
她不记得的电话号码,都不重要,也都是生命中不必在意的人。
一会儿,有短信通知。打开一看,还是先前的号码发来的短信。电话可以不接,短信倒是可以看看。
“小影…我是老同学李军,外号李大头的那个,高中坐你后面,老戳你背,老惹你发火的那个。
三十多年不见了,很惦念你。偶然一次,从钟桂芳同学那儿知道了你的事情,拿到了你的手机号码。这回晓得你回来,我特地来重庆机场接你。
我现在跑网约,你照顾一下老同学的生意吧!“
赵影看完短信,印象里好似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太多年了,已经想不起了他的样貌。高中许多人的影像都被时光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提起钟桂芳,赵影有点无奈地叹气,摇头,心想,这个钟桂芳,真是…前几天,她说准备国庆节到中山玩,让她接待她。
她给她说了,国庆节前,她也要回四川,而且,她现在正处于热孝期间,不方便招待朋友。后面,还着重地给她说过不要将她的这些事情告诉给熟人。
可她…以后,啥也不会告诉她了。大嘴巴,上了年纪也没改掉这一习性。
中年女人丧夫,不是不可对人言之事。虽然是让人同情,但赵影就是不喜欢听别人无力的安慰,更不喜欢看别人同情或者怜惜的表情。一直都不喜欢。
她又看了一遍短信,回复:不知道是你,所以,没接电话。我已经买好了车票。你接其他的旅客吧。
那边,李军,李大头看了好几遍那条短信,心里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位曾经的大美女依然如此有个性。
钟桂芳还说她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因为她很少见她笑,而且有次见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愁眉苦脸的图片。
李军又想了想,心道,不幸福,能几十年不变性格?不管她过去幸不幸福,那都是过去了。他离婚了,处于单身,而她的男人也死了。追求她不犯法。
李军给钟桂芳打了一个电话,“喂,钟桂芳啊!”
“啥子事情?”
“我到了重庆了,那个…小影不接我的电话,发信息,她说买了车票,不肯坐我的车。我跟她几十年没见,你帮忙劝一下,让她坐我的车回去。不管怎么说,也方便一些,舒服一些嘛。”
“看你那点子出息。不会说点好听话,哄哄她。女人嘛,哪个不爱听好听的。”
“帮一下吧,主要是可能她跟我还没有熟悉起来。”
“好吧。再帮你一回。”
钟桂芳挂了电话,想了一下赵影现在大概是啥子心态。
估计她对于过去的同学并不大在意了。
毕业都三十多年了,这后面又没有联系。哪里有什么感情。就是有感情也被时间消磨了。
现在这个社会,个个都只想着发财升官的,没点用处,哪个跟你做朋友。
不说别个,大头他们几个一直拉着我一起玩,不也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嘴上说的好听,都是老同学嘛,有深厚的友情。
屁的友情。谁还真的有多么在意同学情谊吗啷个的嘛。
赵影这阵儿刚死了男人,心情正不好。大头非要这时候凑上去,以为可以趁虚而入,却不知,这样子会惹得人心烦。
估计,他也是白忙活。如果赵影这会儿就理他了,上他的钩,那么,赵影这个人也是个薄情的。将来,真成了,也会在大头心里留根刺。就算大头想不起来,老同学也会帮忙提醒提醒。
哼,嫌弃我。我让你们统统鸡飞蛋打。
合计完,钟桂芳还是给赵影打了个电话过去。不管怎么样,要玩游戏就玩呗。反正,退休了,她的时间多的很。
三五分钟后,赵影的手机又响。她心里有些烦燥了,有完没完啦!
拿出手机一看,钟桂芳的号码。划向绿色键,响起了还算熟悉的女声,“小影,你咋子回事?晓得你回来,人家大头特地要了你的电话,飞机到点时间,特地去重庆接你,别不识好歹啊!“
“我又没让他特地来接,再说,我都买好了车票,让他接别的客人。”
钟桂芳听了赵影的话,撇嘴,心想,活该你大头讨嫌,都说,上赶着不成买卖。
“你说你…老同学,又不是亏了那点车钱就吃不下饭,再说,人家不愿意接别的客人,就愿意接你。给个面子呗,不然,以后我跟你绝交。”
这话于钟桂芳来说,不过说说而已。她也知道她在赵影心里没什么地位,当然,赵影在她心里也没什么地位。
不过是同乡也是初中同学,毕业后断了联系,后来偶尔都在回老家的路上遇见了,又互相留了电话。后来又加了留了微信,但没有认真聊过。
闲得无聊时,随意说几句。往往赵影都说在忙,几句话就结束了。这样子,怎么有情份呢?
那边钟桂芳在回想与赵影的关系。
这边赵影在不高兴地腹诽,绝交就绝交。反正,彼此都不是“非你不可”。
有事时,也不见你帮忙,无事时,打几个电话,发几条微信,有什么用。
哪个真正的朋友会动不动与人绝交,动不动拉黑人,拉黑了一阵子又放出来。五十岁多点的人了,还真以为自己二八佳人呢!
她有些生气地回,“就是亏了吃不下饭。”摁了电话,放回包里。
想了想,赵影又拿出手机,回了李军一条短信,“不用等我,我已经上车了。再说,我不是回内江。你接别的客人吧。”
通知到了,赵影觉得自己够意思了。没有让人空等,浪费时间,接别的客人,也不浪费汽油了。既然是网约,来机场肯定也是载了客人的。
这样子的两个电话,一条短信,勾起了赵影的回忆。
她和钟桂芳的户口是同一个镇的,那时的镇还叫公社,后来改叫乡,又后来才叫镇。她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两人的家在同一个方向,上学偶尔同一段路,放学也是偶尔同一段路。
钟桂芳离公社近些,走路也要五十分钟左右,赵影家到钟桂芳家要一个小时,离公社就是差不多两小时了。如果是雨天,山路滑,摔着去学校的话,两个小时只有多没有少。
高中时,她们在同一座县城,不同的学校就读。
赵影在一中,是重点高中。钟桂芳在三中,是一般高中。两所中学当时都有初中部和高中部,他们离开学校好多年以后,初中和高中才分开。
赵影好像还记得,李军和钟桂芳的还是通过她而彼此认识。
李军是赵影的高中同学。当时,他就坐她后面的座位。时不时的捣乱,不是钢笔戳着她的后背,就是睡着时大伸向前的拳头抵上她的后背,要么与同桌打闹,推的他们的课桌歪斜,挤着她的后背。
每次,面对他或无辜或嘻皮笑脸的表情,赵影总是牙痒痒,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或给他一拳。但是,每次,她也就只能恨恨地瞪他两眼。
那时的他,有不错的家境,家就在县城。听说,他的父亲是县委的司机,很吃得开,谁都要给他父亲面子。赵影也在校门口见过他有一次坐上他爸开的车。
一般,这样的人不是山村出来的人惹得起的。
赵影不敢跟他吵,也不敢跟任何人吵,更别说打一架。
当然,主要是吵了打了也没有什么意思。还可能影响自己的前程,为了前程,忍一时,风平浪静。
如果在学校惹了祸,被人告状到家里,她就会面临一顿打,挨打都是小事,就怕她爸妈以此为借口不肯让她继续上学。
上这个高中,还是她跪求了好几回,并请了三个初中老师帮忙说情,才得到爸妈的同意。
这么难得到的上学的机会,怎么能因为小事而毁了。这还是因为她考了那一届中考的全年级第一名。600分满分,她考了585分,才有老师说情。
爸妈不肯让她读,一是,因为赵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当时赵影这么以为),二是,因为她当时没有听父亲的话,填那时的师范学校。上师范学校,有生活补助,而且,两年读出来就可以当老师了,等于有工作了。
所以,这件事气着爸妈,他们认为赵影不听话,不肯体谅父母的难处。
父母的原话,“不愿读师范,想上高中,休想。不听话,拿你来有什么用!”
赵影不读师范,是想摆脱那个家庭。因为师范毕业以后,肯定还是会回到公社的小学教书,别的读中师的都是这种情况。
那样,赵影就会永远不能摆脱养父母对她的控制。她不愿别人操控她的人生。
所以上大学,就是赵影从77年恢复高考,从知青们嘴里知道了清华北大就开始有的愿望,也可以叫做理想。
在当时,上大学也是赵影以为的离开那个四面环山,困住了她的,总是让她窒息的小山村的唯一的路子。
“到宜宾的乘客,请在七号门检票上车。“
喇叭里传来了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赵影的回忆。她随着几个人,从七号门检票上车。
找到座位坐下。她拿出手机玩,又收到了那两个人的信息。
钟桂芳的是微信留言,“老同学,你也太不给面子了。真不知道说你点啥子好!像你这种自命清高,又孤芳自赏的人,你参加啥子同学会呀?你与我们几个保留联系干啥子?不要回了,我拉黑你了。“
赵影当真没回。
那场同学会,虽然是她特意从广东飞回去参加的,但当时,她也的确是应钟桂芳的几次邀请才参加的。
本以为是初中的同学会,没想到还有高中的同学参加。大多数的同学,都记不清模样和姓名,说起了,有那么点像,看谁都觉得面熟,但与记忆中也都对不上号。
一场聚会下来,才知道当时初中的同学,一二班的都有,高中的同学,多数是都在县里市里发展,彼此认识后互相聊起,才知道是当年某一届某某班的,大家还是同学,一个学校的同年级或不同年级的同学。
同学会开成了成功人士的演讲会,做生意的发展会,女同学谈老公,说孩子的炫耀会。
赵影因为一些原因,并没有读完高中,尽管她拿到了毕业证。没有读完高中,没有参加高考,没有上大学,这是她心中难言的痛。不愿提起,不论与谁。
她也没有孩子,老公的孩子不是她生的,不好谈起,老公的生意,也不是她的生意,无从谈起,就连老公那个人,那个不知算不算是她的家,都无从谈起。尽管,老公是所谓的成功人士,那个家华丽亮堂。
她全程都是微笑着听别人的高谈阔论,间或看看屏幕上的倩影,听听音箱里小小声的歌声。总之,那一场同学聚会,给她的感觉就是无聊透了。
更有意思的是,散场时,一位不知哪个班的男同学摸摸西装口袋,非说不见了一万块现金。
当场,大家都被炸懵了。个个都你看我,我看你,都表示没看见,更没有拿。
在KTV的门口纠结了一阵,赵影见没人说解散,也没人提步走,而那位男同学还在不停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她就说了一声,“报警吧!”然后,就直接打了110,报警了。
大家也都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很淡定,“总不能丢钱的白丢,没捡到钱的白担名声吧!再说,大家几十年没见,在这KT∨聚完了,去派出所聚聚,留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肯定很美好。“
警察来了,调监控。从第一个同学进包房开始,大家看着陆陆续续的同学到来,看着那位男同学走进来,脱下西装,放在那个转角沙发的背后小平面上。没人动过他的西装,甚至,都没人接近那个位置,更没人与他一样脱外套。四川正月里的天气,哪怕包房里有暖气,都不至于热的要脱衣服。
最后,警察结论,他丢的钱与他们这帮聚会的不相干。大家纷纷离开,各奔前程。离开前,赵影问了买单的陈淑英一句,“需要分摊这次的费用吗?“
陈淑英摇头,“不用,一次二次,我还买得起。再说,是我提议的聚会。同学一场,几十年没见,见一面,聊聊。只是,想不到大家都这么的热情。“
从那以后,赵影没再参加后来二三年一次的聚会。听说,后来的同学会,只有真正相熟的同班的同学参加。有那么点同学会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