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眼眉低垂…”音乐铃声唤醒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女子。该女子一头雪白的短发,眉眼精致,身材瘦削。
她迷糊地睁开眼,顺手接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懒洋洋地问:“喂…哪位?”
“阿影,中秋节快乐。”
原来女子名叫赵影,人称阿影。
赵影听出来是阿梅,“你好,都是中秋节了吗?那我也祝你中秋节快乐,合家幸福。”
“是啊!中午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你们不一家子团圆?”
“你跟我们一家子过节呗?”
“不了。谢谢你!我现在守孝时期,不方便。”
“哎呀,我们不信这个…不过,你不肯算了。那下次再约个。”
赵影在话筒里听见了阿梅的老公在劝她,“算啦,知道她肯定不会这时候…”
阿梅,姓王,名梅。广东人称呼人总是名字前加一个“阿”。
她是赵影曾经的的一个合作伙伴。
赵影起床梳洗,然后拉开帘子,打开窗户,放阳光进来。同时,也放进了孩子们的笑声哭声,大人的逗哄声,汽车开过去开过来的轰鸣声。
收拾好,煮了汤圆,荷包蛋吃。赵影舀起一个汤圆,“老公,来,尝一个…”
没有声音回答她。
赵影四下一望,才想起他已经离开三个多月了。
这两样食物,老公都不喜欢吃。以往赵影硬要让他吃点,他总是勉强地就着她手里的筷子,尝半口一口的。
看他皱眉的样子,赵影抿嘴问他,“真这么不好吃?”
他说,“好是好吃,我不喜欢。”
赵影就娇娇地“啍”一声,“不懂享受。”
凝视着碗里的芝麻汤圆,荷包蛋,好一阵,舀起一个送入口,已然失了味道。
勉强把它们吃下去。
吃完坐沙发上,看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电视柜,茶几,花几,博物架,天花板,吊灯…它们都成了精,印着一张熟悉的带笑的面容。
摇摇头,熟悉的带笑的脸隐藏起来了,它们还是它们。
不能这样下去。赵影忽然起了离开中山的念头。
念头一起,不可收拾。她匆匆列了计划。先委托车行将车子卖了。然后,打包衣物办快递。
要离开,要收拾。日子似乎好过了很多。
中秋过了,国庆未到。贺完了佳节,又将迎国庆,人人都特别的有精气神。
电视里,网络上,神州大地,海外世界,大家都在唱同一首,《我和我的祖国》。
我和我的祖国,似一捶响鼓重重地敲击在人民的心神上。
好好生活,就是爱着祖国。
爱祖国的心,何曾停止,像血液一直在汩汩地流着。
飘扬的五星红旗,一直激励着,注视着,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没有分隔。
收拾起心底的哀伤,赵影将家里里外外收拾的整齐干净,客厅也高插着一面不大不小的国旗。
个人之事都是小事,国家之事方是大事。
收拾好了家,赵影将会让它以记忆中美好的模样期盼主人的回归。希望它能等到。
它与赵影相依相伴十年,是赵影心目中与老公的爱巢,是他们一手一脚全程自己动手动脑置办成的。
对这套房子,她有很深的感情,它是否极泰来,是快乐,是幸福。
广东的秋天,有阳光的中午比较燥热,但在早晚,也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凉意。
9月26日,这一天,天光还未曾亮,赵影已经背着大包,拎着小包走出了大楼。
大楼后面的停车场,有一排颜色,品牌各异的汽车,在路灯或昏黄或白蒙的光晕中站岗似的泊着。
赵影看了一眼她的车位,空着的。她的爱车,不,应该说是曾经的,现在已经属于别人了。
她决定离开中山时,也就决定卖了车子。昨天之前,已经全部办好了汽车过户和保险交接的手续。
她抬头,再看向面前这栋高楼的顶层,那一排的窗户都还没有灯光透出,邻居们还在沉睡或即将醒来。
别的窗户内是怎样的情形,她不清楚,但她知道中间有三扇窗的帘子拉着,屋里的一切都归置的井然有序。
卧室门,书房门都未关上,只有杂物间的门紧闭。客厅的阳台门,还露了一条二指宽的细缝。虽然会有风吹入更多的灰尘,但也有风送入更清新的空气。
不论人在不在家,气味不能难闻。
厨房燃气具的阀门关着,燃气的总阀也关着;电器的插头拔了,电路的总闸拉了;但家具,没有盖上遮尘的白布。
尽管,以往,她要离开家一段时间,总是会用白布遮盖家具。但,现在,她一点也不愿意再见到白色的布。
她不仅不喜欢白布,甚至,一切白色的物件都不喜欢。可有时,又不得不面对满眼的白。哪怕凄凉,哪怕恐惧…
1104房的大门肯定紧锁。这次离开,赵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到这里,甚至,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也不知道。
赵影从不期待明天,因为生活告诉她,明天不一定比今天好,甚至,比不过昨天。
她在空着的车位上,在居住了十年的楼下,站了三分钟,检查了一回手提包,证件,手机,钱包,齐全,然后,不再回头,步向小区的大门。
门外,是广阔的天地,门外,是未知的,陌生的人事。她面无表情,心里却带着一丝惶恐,奔向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那座城,有她曾经真实的爱和快乐。
预约的出租车司机在小区的大门外等侯。赵影比对了车牌号码,司机行车牌照,照了一张车子的图片,存在手机里。以策安全。
现在,她要更好的自己保护自己。
车子向着广州白云机场驶去。赵影没有与人攀谈的心思,司机也更加不想分心说话。专心开车,是司机的职业操守。
到了机场,赵影在自助柜机上办好了登机牌。过安检,进候机室。
九点的飞机。它晚了点。等在候机厅的赵影听到了播音员报歉的通知,也听到两三句旅客的报怨。她是无所谓的,不赶时间,也不会有人在对面的机场等着接她。
曾经,那个会在这个机场接她或送她的人,已经不见身影。
想起他,赵影的心脏纠结着疼痛。
那天中午,跟以往任何的一个中午一样,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在家。儿子儿媳们上班,三个孙子孙女上学。
午饭后1个小时,他们一起睡午觉。赵影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要求过生活。她没反对,虽然,她知道,多半又是做不成功。
他已经是71岁的人了,她也已经51岁了。年纪大了,别的不说,夫妻生活方面真的不服老都不行。
夫妻二人已经半年没有过生活了。丈夫有要求,做妻子的有些无奈,也只得任他折腾。
最终的结果,同样没法令二人满意。赵影劝他,“老公,我们要保养身体。俗话说,一滴精,十滴血。夫妻生活,也可以只是亲亲抱抱。”
他听了妻子的话,只是点点头。依然带着些不甘地说:“没办法,老了!你再睡会儿吧,我下楼去。”
看着丈夫的背影,眼前浮现的是他沮丧失意的脸,赵影很是同情他。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和他的老去,但他似乎没有…
或许,每一个男人都不愿老去,不愿失去雄风。男人们比女人更怕老,更不能接受‘已经老了’的现实。可是,老了就是老了,有什么办法呢!
或许败在了一个战场上,他想要在另一个战场上证明自己。
他个人起来去游泳池游泳了。赵影推开窗户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他还算矫健的泳姿,双手拍打起的水花显示了他的活力。
游完,他又进了汗蒸室。赵影一直注意他的行动。15分钟了,见他没出来如以往一般喝水,顺便冲冲凉水。
她一下子提起了心,“咚咚咚”地跑下去,一边跑一边想,但愿她是空担心。
赵影推开汗蒸室的门,见他斜倒在木地板上。心脏都快吓停了。
她边打急救电话,边将电闸关了,并將门大开,散去里面的热量。一边看着他的身体,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一边泪流满面找他的儿子们。
救护车到来,进行了简单的急救。赵影护在一边跟着上车,往医院赶去。也在中途回答医生的问题。
到达医院的急救室,医生检查过后,宣布病人已经去世了。最终的检验结果,心肌梗塞。
从来没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检查也未曾检查出来过。
平时,他很注重保养身体,看起来非常健康,还每周爬三次山,天天早晚快走半个小时。
曾经,赵影还开玩笑地在他面前说过,别看她比他小二十岁,说不定,她还会死在他的前面。
因为,他的家族里有长寿的基因。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是九十好几,近百岁了才无疾而终的。
一年前,他们刚送走了父母。没想到…
赵影还记得当时他对她说的话,“我走在你的前面更好,不然,留下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如果,我先走了,还不知道儿子们会不会孝顺你。
别说你,就是我,如果动不了,他们也不可能像我们照顾爸妈那样的照顾我们。肯雇保姆在家照顾都算好,不然啊,扔在养老院,一年半载也怕难得记着去看你一回。”
从来不曾想过,居然是他先离开,且离开得那么突然,那么痛苦,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尽管曾经,她迫切地希望他离开,不要在她的眼前晃悠,但不能如愿。当她接受了,习惯了他的影子,他却真正地离开了。没有告别。
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离去的表情,赵影觉得心很痛。那时,她却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不可置信,然后,头脑空白。
连来到医院的两个儿子,儿媳妇,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也没愣过神。
大儿子质问她:“你怎么看着爹地嘅?!”
她也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呆愣着,茫然地问:“你说什么啊?我没听清!”
大儿媳妇拉拉丈夫的衣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大儿媳妇心想,难道她还会害公公不成。看她的样子,也是不知道会有这一糟。
在儿媳妇的心里面,公公死了就死了。人要死,有什么办法!
说实话,生意不景气,公公不在了,每个月还能省一万元钱。他一个人一个月就要开支一万元,用度实在是有点高。
后来的几天,赵影再看着他的遗体,发现他看起来已经不再痛苦。或许,他已然接受他的老去。
想想他最近几年的焦躁,想想他对于过生活力不从心时的无奈与悲凉。
想想他总是充满担忧而又不舍的眼神。
赵影的心境跟他望着夕阳时一样了,满目苍凉。
他就像非洲大草原上苍老的雄狮,无力再守护他自己的王国,而外面有更年轻的,威武的,急于争地盘的王者。
他对雌狮的担忧,对孩子的担忧,使得他不断在夕阳下,月色里,对着大地咆哮。
他不服老,他不愿老,而天道,让他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未曾倒下时,有万般的不舍和担忧,真正地倒下了,再多的担忧和不舍都得抛舍。
他去世了。来了许多的亲朋好友,团转地邻,人来人往,有多热闹就有多苍惶。
大家一起热闹地送走了他。最后,剩下了杯盘狼籍,人走家散。
“赵姨,你回去你那边吧。我知道你住在这里害怕,我们也害怕,也要去新房住。”长子如是说道,“头七祭拜过了以后,大家再把各自的东西清理好带走。”后面这一句,也是对着他的弟弟弟妹说的。
赵影看看长子,又看看次子,再看看只有一脸解脱的儿媳妇们,她既替丈夫悲哀,又替他解脱。
看吧,你才离去,你的儿子们和你的妻子就迫不及待地拆散这个你曾经死活要将大家聚在一处的家了。
树大分桠,儿大分家。聚在一处,你和妻子只得了买菜做饭搞卫生的劳累,儿子儿媳们只得了不得自由的委屈。除了你觉得享受了天伦之乐,三个女人都只有委屈。
你是男人,你是丈夫,你是父亲,你说了算。终于,也有你管不到的这一天了。终于,你可以不用管了。
你管不管,我们都会很好的生活。
赵影点点头,认同长子的话。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开车回她的小家。
7天后,次子带着老婆儿子搬去了早就置办好的新居。长子,也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女去了他们早就置办好的别墅。
赵影,也将她所有的东西收拾打包好,彻底搬进了她十年前就重新置办好的家。
曾经,大家一起居住的大房子,彻底地空置了下来。
不知道长子长媳会如何处置。一死万事休。他管不了了,赵影更不会管。
庆幸的是,大家没有为争他最后的那点遗产而吵闹。其它的财产,早在他于六十岁时就作了划分。其后,就是各人经营各人的。他在分家之时的要求,就是他死之前,大家必须吃住在一起。
可是,这之后没几年,赵影就坚决搬出了那个所谓的家。惹他发了好大一场脾气。
发脾气也没用。一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妻子和两个儿媳妇,谁都想当女主人,谁也不服谁的指派。上下两代三个女人的战争就在家庭里不时发生。
最后,妻子抱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撤出战场。他不愿意,不愿意又如何?谁管你愿不愿意!
一个男人,交出了财政大权,基本上就等于交出了大半的话语权。但在话语权及儿孙们的和睦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最终,他的长子得了工厂,厂房以及生产设备,还有大家一起住着的别墅,一栋祖屋。
次子得了一栋用于出租的房屋和商铺,一套别墅,还有股票。现金,两兄弟平分。
赵影得了三间门市,两套100平米左右的商品房。各人开的车归各人。
按他当时的说法,收租金也足够她生活了。
赵影没有发表意见,当然,她也清楚,她的意见不重要,没人会在意。除非,她愿意与他们对薄公堂,争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他说的一点没错,租金已足够她的生活,甚至,用不完。她没有直系后代,有的亲人在她的心里等同于没有。他们已经几十年没联系过了,且,她准备到死都不联系。
赵影坐在位子上,双眼似望着玻璃窗外面的大坝,大坝的远方,间或有客机或起飞或滑移的银白色的身影,带着明丽色彩的点缀。它们在她的眼里,又似乎不在。
她空蒙地看着空蒙的停机坪,空蒙地想着许多空蒙的往事。
一架飞机滑翔离开。偌大的天空,只有它的身影,像离群的孤雁,哀鸣着飞向远方。
阳光洒落,带着莫名的忧伤和惆怅。
回忆起了几个如今与你一般不在这个世界了的人。
不知你们在那边,能否相遇,相伴,更甚至相知。衷心的希望,你们都不要孤单着在那边漂泊。
“请到重庆的旅客开始登机。”
空乘服务员清亮的声音,像一个拳头砸碎了令赵影迷离的乱象。
她收拾起心里的酸楚,茫然中抬眼望望周围,人人都在鲜活着。
她背上双肩旅行包,拎上手提小包,跟着排队,拿着身份证,登机牌,刷脸通关。
无论过去有多幸福或者有多苦难,无论他有多好或者有多坏,她都要将他放下,放在有着他的过去,开始没有他的现在和将来。
人生的路上,就是不断地放下一些人,一些事。
找到座位,扣上安全带,赵影看向窗户外面。渐渐的,窗外一片蓝,脚下是白茫茫的云海,运方是蓝天懒散而又调皮的女儿一云朵。
“我乘上了鸟的翅膀,能追上你的脚步吗?只愿与你道个别。”
“你在那面保重,而且一定要等着我,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又会重逢。”